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詞曰：
種就藍田玉壹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傞俹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壹見笑成癡，少人知。
——右調《山花子》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壹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妳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裏，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壹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誰見甚麽喜兒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裏吊下榪mà子裏，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麽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開端妙。妳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妳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壹個薛師父，壹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壹個滿抱的小廝兒！壹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壹件物件兒難尋。”月娘問道：“什麽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壹個月就坐胎氣，好不準！”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裏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妳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妳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壹件兒難尋，這裏沒尋處。恁般如此，妳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妳銀子，妳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妳整治這符水，妳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妳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妳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壹回，方睡了。壹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裏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裏六姐等妳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jiào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每吃了壹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壹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裏去，走到前邊書房裏，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壹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妳把妳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強插入，沒趣。於是戴上銷金道髻jì兒，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妳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汙，撒上點子臢zā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童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
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裏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妳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妳來了。大媽媽房裏擺下飯，叫妳吃去，妳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壹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蓮與李瓶兒壹邊壹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壹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裏，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幹凈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妳噦他壹口，妳說昨日在那裏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困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妳。妳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我家心事，只信口戲說出，巧甚，慧甚。西門慶道：“昨日醮jiào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壹夜。今日到這咱還壹頭酒，在這裏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妳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妳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妳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妳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裏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這潘金蓮見他去了，壹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裏，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裏盛的甜香餅兒，妳取些來與我。”壹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壹面夾在襠裏，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壹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麽！”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壹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壹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妳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妳只替我幹的停當，我還謝妳。”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擡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繇yóu，背地裏送暖偷寒，甚麽事兒不幹出來？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臺前，把鬏jiū髻jì摘了，打了個盤頭楂zhā髻jì，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壹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段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妳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那屋裏有紅布手巾，替妳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不曰哄而曰唬，更深壹步，可思可思。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裏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幹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妳過來，等我和妳說了，著妳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裏。
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敬濟道：“娘，妳看爹平白裏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壹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妳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勾了，又要他來做什麽？”月娘道：“好奶奶，妳禁的！有錢就買壹百個有什麽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不妒之妒，自不能禁。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裏，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慌”字應前“唬”字。良久，進入房裏。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壹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矻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妳主子磕頭，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我不信。”玉樓不信得妙。楊姑娘道：“姐姐，妳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嬌兒道：“我也就信了。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楊姑娘、李嬌兒信得又妙。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妳且藏在明間裏。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壹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壹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妳叫他送來要他的，妳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裏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妳哩！”玉樓道：“妳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裏，我不哄妳。妳不信，我叫出來妳瞧。”於是叫玉簫：“妳拉進那新丫頭來，見妳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壹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妳恁沒規矩，不進來見妳主子磕頭。”壹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摣zhā髻jì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已伏遞眼色之脈。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là剌là對著主子坐著！”月娘笑道，“妳趁著妳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裏間屋裏，壹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鬏jiū髻jì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鬏jiū髻jì了！”眾人又笑了壹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裏，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盤肴品、壹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壹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妳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壹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壹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裏，去了冠兒，挽著杭州纘，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壹桌齊整酒菜等候。不壹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jì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壹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裏已是遞過罷了，又教妳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夥裏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妳遞鍾酒兒，年年累妳破費，妳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裏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妳，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兒都請，妳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裏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妳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壹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妳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妳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妳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勾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妳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妳沒與我做什麽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壹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段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壹套遍地錦衣服，壹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卷棚內，壹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壹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段袍兒；壹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壹套大紅段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壹套沈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壹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段子袍兒，兩套妝花羅段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壹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四十壹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詞曰：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數幅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裏，壹對鴛鴦。
——右調《滿庭芳前》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壹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紮縛煙火，在大廳、卷棚內掛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妳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妳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妳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妳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壹個壹個只像燒糊了卷子壹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妳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麽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là剌là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妳這小油嘴兒，見妳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妳四個，每人都裁三件：壹套段子衣裳、壹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妳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春梅意見往往高人壹頭，可見人品成於居，養者其後，而立誌貴早。西門慶道：“妳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妳大姐裁壹件。”春梅道：“大姑娘有壹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段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壹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段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壹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壹匹黃紗做裙腰，貼裏壹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才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裏吃了壹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並左鄰朱臺官娘子、崔親家母，並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臺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臺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壹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壹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壹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垮蹄兒，月娘又賞了壹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壹錢銀子。
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臥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臥著。兩個妳打我下兒，我打妳下兒頑耍。其心歡喜。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相兩口兒。”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妳來瞧瞧，兩個倒相小倆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妳打我，我打妳，小姻緣壹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妳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妳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妳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玉樓自韻，瓶兒自媚，金蓮獨不在耶？何不出人言也。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
尚舉人娘子和朱臺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妳休謙辭了。”因問：“妳家長姐去年十壹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不繇yóu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壹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擡了兩壇酒、三匹段子、紅綠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壹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靉ài靉ài，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壹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壹匹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壹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壹更時分，月娘等方才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裏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妳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壹搭兒裏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妳不去罷，到十五日，妳正親家生日，妳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妳，只在妳身上。”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頭裏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廝，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裏，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壹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後。奶子轎子裏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huán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壹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妳打我壹下兒，我打妳壹下兒，恰是小倆口兒壹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才使小廝來對妳說，擡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妳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裏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裏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裏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裏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兒——妳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妳短’。”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裏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妳甚麽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裏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金蓮揖變，恒以取愛尖利，亦以招尤，讀此可惕然於三縬cù之銘。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裏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裏，教明日同他壹搭兒裏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麽廝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裏來，見金蓮哭泣，說道：“妳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金蓮道：“早是妳在旁邊聽著，我說他什麽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裏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裏生的。那個紙包兒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裏！多大的孩子，壹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幹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壹個兒！”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幹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的孩子，割甚麽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既然曉的，又何必怒。金蓮道：“妳便浪??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罵我。”玉樓道：“誰教妳說話不著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罵妳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裏，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裏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妳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壹聲兒沒言語。坐了壹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颭zhǎn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壹到瓶兒開口，不使人愛，便使人憐。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妳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只見李瓶兒房裏丫鬟繡春來請，說：“哥兒屋裏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裏去了。壹搭兒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裏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裏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裏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裏，官哥兒在奶子懷裏睡著了。因說：“妳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壹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壹回，才睡了。”李瓶兒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妳，我替妳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壹處坐的。壹面令迎春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壹日不開？妳做甚麽來？我且不和妳答話。”於是走到屋裏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裏做什麽來？”春梅道：“在院子裏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尖嘴人常受此氣，余亦多坐此病。壹面卸了濃妝，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裏。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幹凈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汙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去秋菊的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妳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妳，我卻不興妳。姐姐，妳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麽強？姐姐，妳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妳哩！”沒些把控。壹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奶子打發官哥兒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有因，壹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握著。壹面使繡春：“去對妳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妳身上打著壹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妳越叫，我越打。這樣可恨。莫不為妳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妳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只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妳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妳說話。妳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裏，送妳的生日禮來了。壹匹尺頭、兩壇南酒、壹盤壽桃、壹盤壽面、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段、壹頂青段?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裏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妳計較去。他那裏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才來。他家有壹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裏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壹面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
正是：
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
有詩為證：
西門獨富太驕矜，繈褓孩兒結做親。
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嘆後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