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斗室中的堂吉诃德(二)
赛博剑仙铁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方白鹿低下头,发现她的发丛中有几根已彻底泛了白:那些发丝像是得了赤霉病的干枯麦穗尖。
很奇妙——这与她原生发色那相近的光泽明明难以分辨,可他却一眼察觉出来了。
“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会长七根。”
人生中的许多困境都与此类似:试图解决小小的麻烦,却不知怎地却引来了更坏的厄运。
寿娘一路行到现在,肯定经历许多他不曾想象过的痛楚。
“在她的拷贝里,我们又是怎么相遇的呢?”
现实中,安本诺拉从出现时便已是“外门道士”——那时前任店主还在世,方白鹿也仅仅在五金店里安稳地度过光阴、不需要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苦恼。
在寿娘的世界里……一切的轨迹必定并不相同吧:毕竟并没有另一个“寿娘”,来指引她走上修行之路。可她与方白鹿最终还是在拷贝中成为了伙伴,在战斗的道路上迈向了结局。
方白鹿没有在这问题上纠结太久:自己或许是因为“寿娘”的推动,才和安本诺拉相识;但“寿娘”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相逢。
“或许这也是天命的一种。运算中的结果,却成为了我们现实里的缘分。”
方白鹿把掌心盖上另一边的手背。不知怎地,他不想把那逐渐冰凉下去的水珠抹掉:
但是……
直觉告诉自己,寿娘所追索的目标和他并非一致:
方白鹿见过不顾花费、倾尽所有也要买到心仪商品的客人……他们的面孔上,都挂着寿娘刚刚那般的痴然神情。
如果寿娘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已无一物可失去的她,自然也不会在乎现实中方白鹿周围人的生与死——
她只想,也只要方白鹿能够活下去罢了。
方白鹿想起观想中所见到的、孑然一身的“店老板”:难道那就是受到寿娘影响后的未来吗?
就算眼前的寿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但方白鹿了解现实中的安本诺拉:
她一直是个为了目标不顾一切的人。如果寿娘并非如此,又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喔,喔!”
寿娘猛地抬起头,将前额的碎发带得一甩:
“哇!出现了,方老板的名表情!”
她眼圈泛着红,却扮起鬼脸、吐出的舌中满是挪揄的意味:
“看上去在发呆,其实在运动满肚子的坏水啊!是不是在琢磨怎么对付我?”
方白鹿被这连珠炮似的嘲讽吓了一跳:
“哈?!我不就是感慨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吗!你够了啊。”
“这家伙真的很了解我啊……她一直在不停地打断我的思考,再抛出一鳞半爪的信息来引导话题——妈的,这样下去怎么敲情报出来?”
方白鹿心里明白:
现在他们看似在满是温情地交流,可其实两人所追求的结果却截然不同。甚至依旧称为正在博弈的对手也并不为过。
此时的方白鹿虽然未必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周遭亲朋的生存……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抵御可能降临在身边人上的灾祸。
而寿娘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她会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和安本诺拉,作为挡在方白鹿与死亡之间的人肉沙袋。
这两者间,真的有回旋的余地吗?
明明是彼此互相关心、能够互相理解,甚至愿意互相做出牺牲的朋友;却无法真正地达成共识。或许,这也是横亘在人类与人类之间,那不可逾越天堑的一种吧。
此时的勾心斗角,依旧是之前交锋的延续:寿娘正选择性地向自己透漏情报与信息,以便达成她的目标。
太棘手了,这简直令方白鹿焦头烂额。在他看来,所有问题都肯定会有一个最优解才是:
“如果牺牲掉现实中的‘安本诺拉’与其他人,就能换取我生命存续的话……寿娘丝毫不会犹豫。不,她还会做得更绝。”
甚至……
他筛选着问题,以试图印证自己的想法:
“你之前……是真的想让安本诺拉把我的脑子取出来,装进培养皿里吧。”
方白鹿想起石油塔顶的倾盆暴雨、如刀刮般的狂风,还有那个要割下他脑袋的练气士。
寿娘无辜地眨着眼,向两边一摊手:
“哎,哎!我招,我招。我本来好不容易做好准备,确实是想让安本诺拉直接把你的脑组织保存起来、等事都忙完之后再为你重塑肉身的……谁知道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强——等等,你先别生气!”
她把修长的手指绕着光滑的脖颈转了一圈,神气地挺起胸膛、拍了拍锁骨:
“小子,看到这又嫩又滑、吹弹可破的肌肤了么?在我的那个‘拷贝’里,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头就被你一剑剁下来了。所以我是想先下手为强,知道了吗?你太能闹腾了,我可不想再看一遍同样的剧情了。”
哈?“我”也这么做了?他妈的,大家都是疯子啊……
方白鹿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就如此癫狂,又或许自己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改变。
他竟莫名能理解寿娘的所思所想:如果不是足够偏执,又怎么继续在泥潭般的命运里跋涉下去?
“啧,我还会做出这么变态的事?算了算了,就当做只是‘前世’里把人禁足起来吧。……哎?等等!”
虽然寿娘将刚刚那段对话开玩笑般地揭过,但他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寿娘说过,曾在“更准确的一份拷贝”里见过了这次相会,也知晓方白鹿的所有疑问。
那她怎么还会因为错估了方白鹿的战斗力,而失手了呢?
“简单点想,就两种可能:第一、‘更准确的拷贝’已经不再准确,现实已经又一次和那些拷贝出现了误差——观想中的未来可以改变;第二、她无法随时随地与安本诺拉交流,导致实践和计划间出了差距,最后还是印证了观想的结果……我叼你妈的,老子脑浆都要烧成浆糊了!”
这种套娃接着套娃的思维回路让方白鹿的太阳穴发疼,好像有一整只丧仪队在颅骨里敲锣打鼓、吹奏着喇叭唢呐。
但他还不能停下休息——这时候要继续抛出问题,来取回谈话的主导权:
“‘她’……安本诺拉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她们如何沟通?又是怎么协同行动?这些问题无法开门见山地提出,只能旁敲侧击。
方白鹿感到有些怪异。明明是相同的代词,但在这两人面前,都能用来指代另外一方。
寿娘两手按住床垫一撑,弹到方白鹿的身旁:
“怎么可能让她知道嘛?我就是个传道授业解惑的‘随身老奶奶’,偶尔才醒过来一下——之前我不想让她徒生烦恼,只是许下了‘飞向星海’的承诺。最近嘛,倒是不太一样咯。”
一时间,方白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这算是把她自己当作提线木偶、傀儡和棋子来使用吗?
方白鹿对这种做法有些反感——那身处蛛网般的感觉并不好受:
“这样真的好么?我是说,把你自己当作一种工具……”
“哈!”
寿娘发出一声嗤笑:
“傻蛋,以为我是跟谁学的嘛。就是你老人家自己啊!”
呼!
从寿娘的T恤领口里,轻飘飘地滑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矩形方块、边角圆润。
它的屏幕斑斑驳驳、刻满了划痕;机身套着灰扑扑的外壳——除了诡异地静止在空中,这矩形方块与方白鹿前世所见的智能机无异。
虽然变得老旧、多了些磨损和损伤,外壳也遮挡住了“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铭文,方白鹿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是“手机”。
寿娘把指腹抚过已变得如砂纸般粗糙、甚至看不清倒影的屏幕:
“那时候,你不是也用这里头的‘心剑’斩掉了一切杂思、把自己当成只会完成目标的机器来使?天天在那边念叨着什么‘最优解’,什么只有唯一的办法……我呸!”
方白鹿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
“‘心剑’?手机果然还能安装其他的软件应用……”
她转过脸,面上是逐渐沸腾的杀意——两道细长的剑眉斜斜向上挑起,纤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是锋利的刀刃。
那碧绿的双眼里点燃了来自幽冥深处的火炬,灼得人发疼:如果那眼眶中还有余下的泪液,此时也被无尽的忿怒蒸发殆尽。“手机”随之发出抖颤的嗡鸣,低低作响、震荡着空气。
“外头那个崽子,就是‘西河少女’的两个元胎之一。现在就宰掉他,才是最优解。”
“西河少女的两个元胎?”
与涌起熊熊怒火的寿娘相比,方白鹿反倒变得更加冷静——对方的情绪失控,反而有助于他平稳心境、乘胜追击。
寿娘已经是第二次提到这个词了。
这四个字,方白鹿好像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寿娘之前口中的“苏醒”,还是令他马上发觉这指的究竟是谁。
“你指的就是‘吉隆坡的仙人’。西河少女就是她的名字。”
方白鹿叹出一口气:如果寿娘不是仙人的自我——那便与她所追杀的目标离不开关系了。
“两个元胎”,还能是谁?无非是小新和他的那个“血亲”。他甚至没有怎么感到惊讶——今天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
他将视线正对上寿娘充盈着杀气的双眼: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小新是五金店的员工,我要对他负责。而且,你既然来自某种‘未来’,应该知道西河少女的其他弱点吧?”
寿娘摇摇头,声音低了下来。似乎那怒火与杀意,正被她浇筑成某种更冷硬的东西:
“你啊你……说心软你比谁都心软,硬起来又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根本就是个只会满足自己善心的愉悦犯罢了。”
她低下头,用十指覆住自己的脸。
“たわけ(混蛋)……也就是谁都想被这么对待,大家才一股脑凑到你的身边。”
方白鹿僵硬地咧了咧嘴,最后还是抬起手、尽量轻缓地拍了拍寿娘的背。触感很柔软、尼龙T恤摸起来也很顺滑:
“先不要急,我们慢慢说。你之前没有提到过小新的存在……是因为在你的‘拷贝’里,他不是五金店的员工,对吗?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未来正在发生变化。”
寿娘没有抬头,只是把手伸过肩膀、捂住方白鹿的五指,让他不要拿开:
“你不明白的。一步错,步步错,这只是个开始……我们的敌人不止一个。除了西河少女那个三八,还有‘李阿’、‘介象’、‘河上公’、‘白石生’……那些仙人集会里的偏执狂和精神病,都要逐一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