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五章 可知罪

　　壹大蓬煙塵在官道上湧來，馬蹄聲聲，甲衣錚錚。
　　幾乎所有東港鎮的鎮民都從街巷中走了出來，就連平時壹些喧囂的市場、江邊的漁船上岸處都變得十分沈靜。
　　從遠處傳來的這隆隆馬蹄聲，提醒著所有東港鎮的民眾，他們所最擔心的事情已然來臨了。
　　即便大部分樸實的鎮民對雲秦律的細致之處並不十分了解，但在江岸上散開之時，幾乎所有人也都知道了林夕現在的處境。
　　已經贏得了他們深深尊敬的小林大人，為了徹底查清這件令人發指的大案，不惜斷然抗令，已然是觸犯了雲秦律例。
　　但小林大人有錯麽？
　　只是為了不讓這息子江變得這麽黑暗，只是要將這汙垢徹底的查清楚，如此錚錚風骨的小林大人，反而要變成壹個囚徒？
　　普通的民眾只有最樸素的是非觀念，他們只是覺得這根本不對，根本無法讓他們接受。
　　沒有任何人指使，很多條巷子和鋪子都空了，許多店鋪的老板和夥計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關上店鋪的大門，便都朝著東邊的街巷湧去，不想讓外面來的人帶走小林大人。
　　因為太過憤怒，所以反而無聲，反而顯得遠處的馬蹄聲分外的清晰，然而這馬蹄聲越是清晰，便也越讓人的心中憤怒。
　　“下雨了！恐怕連這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突然之間，有聲音響起。
　　晴好的天氣正在此時變得陰霾，天空之中開始飄灑起細細的雨絲。
　　……
　　紛紛揚揚的細雨之中，壹列列的騎兵再次出現在東港鎮民眾的視線之中。
　　第壹眼看清這激碎了細雨而來的騎兵隊伍的民眾，許多都張開了嘴，卻是發不出聲音。
　　在最前方的那名軍官，依舊是渾身散發鐵血氣息的魏賢武，但他的身後，卻已經不只是五十名騎兵，而是密密麻麻，至少有兩百騎以上。
　　除了先前那些身穿輕甲的軍士之外，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三十余名騎者身穿的是青黑色的重型鎧甲，這些軍人說不出的沈靜肅然，只有小半面目裸露在外面，青黑鎧甲的森冷金屬表面因為都上了厚厚的油，所以細雨都根本無法淋濕，只有壹顆顆小水珠凝結灑落。這厚重金屬鎧甲並非魂兵，但是上面也篆刻著許多火焰狀的花紋，最為攝人心魄的是這些重甲軍人的手中提著的都是足有壹人長度的戰斧，巨大雪白斧身上似乎有寒意不斷的散發出來。
　　這些重騎後面的軍人，大多已經配備了戰場作戰的長槍和長矛，密密麻麻，森冷如林。
　　壹騎當先的魏賢武冷漠的看著連小巷都已經堵住的民眾，壹眼就看出了許多人眼中油然而生的怯懦，他便知道帶這些威懾性的重騎來是無比的正確，同時在心中也升騰起了冷笑。
　　“妳們的想法我能理解。”
　　他伸手往後做了個手勢，身後的騎軍分為整齊的四列，開始略微緩慢了下來，同時，他冰冷肅殺的聲音，卻是響亮的傳了出來：“但妳們要明白，我們是軍人，執行命令便是我們的天職。而且有雲秦律法在，妳們身為雲秦人，便要相信雲秦的法，便要遵雲秦的法，不要因為壹些感情因素而為人利用。所以請妳們讓開。”
　　“我們不是被人利用，而是自始至終都看得清楚，就按妳們的說法，做下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的，也是妳們軍人，所以我們現在根本不相信妳們。”當下，有很多人的聲音在細雨中響起，壹時沒有人退。
　　“和軍隊對峙，這是叛亂大罪。”魏賢武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面對這前方滔滔如海的民眾，他只是冷漠的出聲，如在宣讀某個事實。
　　“我們手無寸鐵，難道也叫叛亂？”
　　“我們就是不讓，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麽樣？”
　　壹時之間，堵住道路的民眾發出了更多鼓噪的聲音。
　　魏賢武和身後密密麻麻的騎兵已經到了鎮口，這些民眾卻依舊不散去，所以他只有停了下來。
　　“我再重述壹遍，身為雲秦人，便要守雲秦的法，否則會按叛亂論處。”魏賢武看著這些在細雨中不肯退的人，冷冷地說道。
　　壹時有更多的罵聲響起。
　　路依舊堵著。
　　魏賢武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他伸手握了握拳，往上擡了起來。
　　“錚！”
　　壹陣刺耳的金屬交鳴聲齊刷刷的響了起來，壹片寒光閃耀，他身後那些重騎和輕騎，都同時將兵刃擎在了手中。
　　最後方數十騎將身上背著的長弓也取在了手中。
　　“我們雲秦的軍人，什麽時候竟然淪喪到這種地步？兵刃竟然只會對著我們？”人群中有人憤怒至極的喝罵。
　　“妳們要明白壹點。”然而魏賢武臉上冷漠和鐵血的神色卻是更濃，他冷冷地掃視著前方的人，寒聲道：“正是因為軍令如山，我們雲秦軍人才以強悍震懾對手。今日就算不是面對妳們，哪怕前方是必死的深淵和刀山，我們也會壹樣沖過去。這是我們軍人的意誌，所以妳們不要因為壹些感情因素而來挑戰我們的這種意誌。妳們要公正，也只有雲秦律法才能保證妳們的公正，也正是因為妳們是雲秦人，我才說了這麽多，所以，算是最後壹遍請求也好……請妳們讓開。”
　　因魏賢武身上的氣息，因他的話語，人群出現了壹些松動，但是很多人依舊沒有退去。
　　“除非大家以命相搏，否則沒有人能夠逼迫雲秦軍人，現在沒有，今後也沒有。”
　　魏賢武不再多說什麽，微微仰起了頭，握著的拳張開成掌。
　　他腳下的戰馬動了，後方森冷的軍隊也動了，壹柄柄寒光閃動的兵刃舉了起來，壹聲聲弓弦拉開的聲音傳出，壹柄柄長弓被拉至滿圓，箭矢對準了這壹列軍隊前方的路。
　　魏賢武有種讓人無法懷疑的真正決心，質樸的鎮民再也無法承受來自心理和這些森冷兵刃帶來的雙重威壓，主道上的民眾開始紛紛退散。
　　青石板路頓時開闊了起來。
　　然而所有人馬上發現，當這條通往鎮督府的主道空出，卻是有壹個年輕人並沒有退。
　　這個年輕人是汪不平。
　　絕大多數鎮民還並不認識這個外鄉年輕人，從汪不平手裏拿著的壹些竹筒等物，他們只是看出這是壹名年輕的傘匠，正在制傘，聽到有兵馬過來，連手中的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放下，便跑了過來。
　　此刻在已經開始變得空空蕩蕩的青石板路上，這名站在路中的年輕人顯得十分突兀。
　　原本魏賢武看到在自己以真實死亡的威脅下，這些鎮民的退卻，他的心中已經再次浮現出鄙夷的冷笑，然而看到人群分散，還有這樣壹名年輕人留下來，他的眉頭卻是不自覺的皺了起來，面色更為寒冷。
　　汪不平卻是並沒有看他和身後的森冷軍隊壹眼，反而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坐了下來，開始嵌著竹條，專心制手中的壹柄傘。他的臉色十分的蒼白，手也有些微微地顫抖，但是面色卻是說不出的固執。
　　壹時整個街道再次變得無聲。
　　壹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年輕人，獨自坐在地上，對抗著強悍的雲秦軍隊。
　　又壹名老人走了出來。
　　老人就是臨江小樓的莫老人，他是從後方的人群中走出來的，走出來之後，也直接從旁邊的鋪子拿了壹條長凳，坐了下來。
　　“死則死爾。”
　　莫老人的神色極其的平靜，只覺自己壹生平庸，死時能夠轟轟烈烈壹些，也是極好，只是因為老讀書人的迂腐心性，所以他坐下時他還重重地吐出了這四個字。
　　壹名額頭上帶傷的樸素老婦人也沈默的走了出來，坦然著迎接可能隨時到來的死亡。
　　這是馮澤意的母親，她由清河鎮來，卻只是看到了自己兒子冰冷浮腫的屍體，那些被解救出來的女子之中，也並沒有她兒媳。若是說這世上還有什麽至親的人的話，那便只有為了給她壹個公道而不惜以身犯法的小林大人。
　　“好威武雄壯的雲秦軍隊啊。”
　　壹陣掌聲響起，壹名中年人走了出來，走到了老婦人的身前，坐了下來。
　　這是朱四爺。
　　“莫老，先前多有冒犯，對不起了，只是為了爭壹口氣。”坐下之後，他認真而歉然的對著莫老人微微欠身，低聲致歉道。
　　“妳還算是條漢子，我先前對妳的評語有失偏頗，若是這次妳能活下來，我那臨江小樓可以賣給妳。”莫老人看了朱四爺壹眼，說道。
　　“這口氣沒有了，便也沒有什麽好爭的了。”朱四爺笑了笑，搖了搖頭。
　　就在這說話之間，更多的人走了出來。
　　有老人，有婦人，漁民，挑夫……片刻的時間，也聚了四五十名之多。
　　這個世間，畢竟還是有許多不怕死的人的。
　　魏賢武的眼皮沈了下來，即便他有著不惜壹切代價的決心和意誌，但他已經感覺到了身後的軍隊都有了壹絲慌亂。
　　就在這時，這條街道盡頭的人群，突然分了開來，淋濕了壹切的細雨之中，出現了壹名年輕人。
　　壹名打著壹柄青傘的年輕人。
　　他的瞳孔微縮。
　　這打著傘的年輕人就是林夕。
　　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打傘，任憑這細雨淋著，林夕打著傘，卻是沒有給人任何不協調之感，因為他的手裏拿著壹卷發榜公文，他手中的傘，可以不讓這卷發榜公文淋濕。
　　看清林夕手中發榜公文上的印記的同時，魏賢武的心中冒出了絲絲的冷意。
　　怎麽可能？
　　他來得很快，而且這數鎮不知道有多少人拼了命也不想讓這榜文發出，那上疏處官員即便把自己砸昏，都不可能這麽快讓林夕的這卷發榜公文完成。因為只要他到這東港鎮時，林夕就已經不是提捕，而是壹名囚徒，他便可以阻止林夕的壹切事務。然而不知道林夕用了什麽手段，竟然逼的這份公文這麽快就出來了。
　　細雨之中，打著傘的林夕似是看出了魏賢武的心中所想，認認真真的將發榜公文貼在這條主道旁帶著雨檐的公告牌下的同時，轉頭看著遠處馬上的魏賢武微微壹笑，道：“魏賢武，妳來的怎麽這麽慢。”
　　魏賢武沈默的看著林夕，足足十數息時間過後，出聲道：“案犯林夕，妳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