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五章 成長代價

　　縣衙內的善後事宜交給馮阿翁處理，大戰之後院子裏屍首遍地，前院裏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地面上的血跡已幹涸，滲入了泥土中，呈現壹片暗褐色，用水沖都沖不掉。
　　花草樹木雕零斷枝，廊柱上布滿了刀劍鑿劈的痕跡，斷裂的兵器，零落散棄的殘肢，縣衙看起來像修羅地獄般慘烈。
　　在馮阿翁的帶領下，村民們忍著惡心逐壹收拾善後，張懷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擡回後院歇息。
　　宋根生沒受傷，但神情壹直很低落，看著親衛和江湖好漢們的屍首被壹具具擡走，面上覆蓋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臺階下，眼淚又流了下來。
　　顧青斜靠在廊柱上，壹名村民給他包紮肋下的傷口，顧青疼得渾身直顫，仍不忘開導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們回石橋村住幾日，大家都要養傷，而妳，風口浪尖之上也要躲壹躲風頭，若濟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來刺殺妳，我們便完全沒有勝算了。當然，濟王應該不會派第二批人來了，今夜之事便已鬧大，濟王已自身難保。”
　　宋根生低聲道：“顧青，我想辭官了，回家做個農戶，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橋村種地讀書……”
　　村民包紮傷口粗手粗腳，顧青疼得壹抽，下意識便狠狠抽了村民壹記，怒道：“輕點！給妳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壹笑，道：“我家沒牲口，錢攢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買頭牛……”
　　“留壹塊菲力給我……”
　　村民：？？？
　　“算了，妳不懂。”顧青揮了揮手，望著宋根生道：“不打算當官了？當初妳在石橋村時信誓旦旦說要造福壹方子民，這話不算數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盡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麽多人，子民們也沒過上好日子，我是個不稱職的縣令……”
　　顧青指了指村民，道：“妳若不稱職，他們今夜為何來救妳？”
　　宋根生啞口無言。
　　顧青又道：“若再給妳壹次機會，妳發現豪紳圈地，縣內土地被權貴占去壹半，妳會如何處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會像這次壹般冒失了，區區縣令無法與權貴正面相抗的，我不會拿問豪紳，不會粗魯地收沒土地，我……會想別的辦法，用迂回溫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權貴圈地的證據，等待時機將證據送上去，然後……”
　　苦笑搖頭，宋根生嘆道：“然後，我也不知該如何辦了，長安君臣若對權貴圈地不以為然，我壹個縣令縱是舍命上諫，想必亦如石沈大海，說不定還會惹君上不悅，招來殺身之禍。”
　　顧青笑道：“妳能這麽想，說明妳真的已成長了，現在的妳，勉強能勝任縣令，因為妳有了最基本的官場經驗。”
　　“官場是個講究隱忍韜晦的地方，也是講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強則示弱，謀而後動，等待時機壹招制敵於死地。”
　　宋根生盯著他，道：“如果妳是青城縣令，妳會如何做？”
　　顧青想了想，道：“我會想盡壹切辦法升官。”
　　“升官？”顧青的答案令宋根生無比驚愕。
　　“對，升官。縣令無法對抗權貴，但宰相卻有辦法。因為宰相有話語權，有朝堂勢力，官當得越大，權力也就越大，當權力大到能夠主導壹個國家的政策方向時，對付權貴圈地的辦法也就多了。”
　　顧青笑道：“縣令對權貴說，妳不準圈占民間土地良田，權貴當妳的話是放屁，理都懶得理妳，脾氣差壹點的說不定直接派人幹掉妳，比如今夜這壹次。但如果壹個宰相對權貴說，妳不準圈地，權貴再是憤怒，也不敢拿宰相的話當耳旁風，因為宰相的權力和勢力，有的是辦法讓權貴當不成權貴，明白我的意思嗎？”
　　“欲變世局，先強己身。自己的翅膀硬了，才有向權貴和世間不公正宣戰的實力，如果無法改變，便索性憑實力打碎壹切，以妳的意誌重建秩序，親手制定妳想要的遊戲規則，任何人違反妳的規則便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宋根生垂頭，若有所思。
　　顧青笑道：“妳還想辭官嗎？”
　　“我……”
　　顧青傷感地看著廊下停滿的壹排排親衛和好漢們的屍首，道：“他們豁出性命保護妳，為的是什麽？或許為了世間的公義，但我覺得更多的，他們是為了給蒼生留壹些希望，壹位好官便是壹顆希望的種子，世上的好官多了，蒼生才有好日子過，如果這位好官只是經歷了壹次挫折便心灰意冷辭官歸鄉，他們也不會怪妳，但九泉之下，想必應有壹點失望吧……”
　　宋根生咬了咬牙，道：“這個縣令，我還要繼續做下去！”
　　擡頭目註顧青的眼睛，宋根生壹字壹字地道：“不僅要做下去，我還要升官，我要當刺史，當節度使！”
　　顧青扭過臉，道：“妳別這副吃人的表情，搞得好像黑化了壹樣，先老老實實當好縣令，從今以後，妳用心學壹學官場規矩和經驗，把官場上的人和事琢磨透了，妳才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就算沒有我的幫忙，妳也能獨自應對各種麻煩和難關。”
　　宋根生點點頭，隨即不安地道：“妳回長安後不會有麻煩吧？咱們全殲了濟王的死士，他難道會善罷甘休？”
　　顧青冷笑：“派出兩百死士千裏奔襲，刺殺朝廷任命的縣令，妳覺得這件事能瞞得住天子和朝堂？”
　　“這……”
　　“我回到長安後，不是濟王會不會善罷甘休，而是我肯不肯善罷甘休的問題了。這件事我們占著理，妳怕什麽？等著吧，今夜濟王府死士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長安，濟王會嚇尿的。天子可不是什麽講究血肉親情的人，當年三位皇子說廢就廢了，這位濟王殿下恐怕也沒個好下場。”
　　“當初濟王膽子為何如此大，敢派那麽多死士出長安刺殺我？”
　　顧青笑了：“因為濟王沒想到我這個變數，他以為派壹群死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妳殺了，事後找個替死鬼壹推，這件事便算完結。可他沒想到我竟然敢不顧壹切回到青城縣，也沒想到李姨娘能召集如此多的江湖好漢與死士們對決，壹個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絝皇子，妳以為他有多麽的老謀深算？只死壹個縣令，他有能力把事情壓下去，但死了兩百個死士，事態可就不由他控制了。”
　　……
　　天亮後，縣衙內的善後事宜差不多處理好了，馮阿翁從縣城裏雇了許多馬車，將屍首和兵器裝上車，蓋上白布離城而去。
　　死士的屍首全部被葬在壹塊無人的野地，戰死的親衛和江湖好漢們則被運回了石橋村，在村子半山的瓷窯對面山上，開辟出壹片墓地，將所有親衛和江湖好漢們的遺體裝殮入棺，葬入土中。
　　下葬那日，顧青和宋根生領著全村老少，齊刷刷地跪在眾好漢的墓碑前，天空飄著凜冽的冬雨，冷得令人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意，可石橋村的老少仍在雨中壹動不動地跪著。
　　村民們對縣衙發生的壹切仍有些不大了解，可是顧青回來了，宋根生也回來了，他們虔誠而悲慟地跪在墓碑前，村民縱然不甚明了，但他們知道，這片土地裏埋葬著的人壹定做過某件驚天動地的事，他們壹定為了某個人，某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樣的人，值得壹跪。
　　葬禮過後，新傷未愈的張懷玉冷著臉向村民們宣布，石橋村將新建壹座烈祠，祠堂內將供奉所有為石橋村拼過命的人，他們的名字將會刻在牌位上，供享石橋村世代村民香火，他們的事跡將會被記入村誌裏。那些為了世間公義和蕓蕓蒼生付出過生命的人，永世被歷史所銘記。
　　顧青沒急著回長安，他受的傷不輕，無法長途跋涉，再說他也要等此事在長安的反應，等著它慢慢發酵。
　　在村裏給張九章和李光弼各寫了壹封信後，顧青便安心留在村子裏養傷。
　　信送到長安後，張九章和李光弼會知道怎麽做的。
　　冬日的雨冰寒刺骨，河面上結了冰，山林村莊壹片蕭瑟，院子裏光禿禿的銀杏樹只剩嶙峋的枝椏擺出各種詭異的形狀。
　　顧青和張懷玉並排半躺在屋子的兩張胡床上，兩人的中間點了兩盆炭火，饒是如此，顧青仍覺得冷，身上裹了壹層厚厚的毛毯。
　　張懷玉身上的傷也不少，那晚的廝殺，她幾乎在鬼門關上走了好幾個來回，身上背上腿上傷口無數，直到今日養傷，她的臉色已然很蒼白，失血過多只能慢慢補回來。
　　漫長的養傷日子，大多數時候很無聊。顧青有心跟張懷玉敘敘舊，無奈張懷玉像個悶罐子，很少搭理他。
　　“村裏比以前變化很大，建了很多新居，也遷進來了許多外村人。”顧青耷拉著眼，有壹句沒壹句地聊天。
　　“嗯。”張懷玉回以淡淡的壹聲。
　　“我家沒被妳壹把火燒了，我很欣慰。”
　　“嗯。”
　　“但我發現我家的廚房好像不對勁，有火燒過的痕跡，而且屋頂也翻修了。怎麽回事？”顧青扭頭看著她。
　　張懷玉臉上閃過壹抹赧然，鎮定地道：“妳走以後，我試著自己燒火做菜，竈裏添的柴太多，不小心把廚房燒了……”
　　顧青嘴角露出霸道總裁式的狂拽酷炫笑容，壓低了聲音道：“女人，妳在玩火……”
　　啪！
　　壹塊曬幹的肉脯砸中了顧青的臉，霸道總裁的冷酷形象瞬間破功。
　　顧青挫敗地躺了回去，幽幽嘆氣。
　　張懷玉是個寡言但心眼實在的女孩，這樣的女孩往往做事壹根筋，認準的事情會壹直做下去，誰都勸不住。這樣的女孩如果真心站在自己這壹邊，往往比誰都忠誠，寧死不移其忠。
　　但是，她卻不是壹個適合聊天的對象。
　　相比之下，長安城的張懷錦便很適合聊天了，顧青不管什麽話題張懷錦都能穩穩接住，有時候顧青沒話題了，張懷錦還能主動制造話題強行尬聊，如果顧青不搭話，她能假裝顧青搭話了，就這樣自言自語壹整天。
　　不知為何，顧青在長安時特別想念張懷玉，但此刻在張懷玉身邊時，卻又不自覺地想起了張懷錦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然後顧青有些驚了，兩世憑實力單身，任何詭異離奇的愛情都能完美躲閃過去，這壹世心裏居然同時掛念兩個女人，心口的朱砂痣和蚊子血，兩個女人時常對換，明明仍是單身，卻宛如渣男般朝秦暮楚……
　　直男突然變成了渣男，所以，人設是在什麽時候悄悄崩掉的？
　　顧青在默默反省自己的時候，張懷玉卻忽然開口了。
　　“接下來妳打算怎麽做？”
　　顧青壹楞：“什麽怎麽做？”
　　張懷玉看著他的眼睛，道：“回長安後，妳打算如何慢慢掌握權力？”
　　顧青眼睛瞇了起來：“我為何要掌握權力？”
　　“心懷吞吐天地之誌，手中無權豈不是笑話？”
　　“妳怎麽看出我心懷吞吐天地之誌的？我臉上刻著字了？”
　　張懷玉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對妳沒有威脅，甚至我能毫無保留的幫妳，妳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對我說無妨，我不會背叛妳的，否則，妳以為我為何留在石橋村？”
　　顧青沈默片刻，緩緩道：“張懷玉，妳這副自信的樣子很討厭。”
　　張懷玉笑容漸冷：“妳若不喜歡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可以給妳看別的樣子。”
　　說著張懷玉臉部忽然壹整，露出壹副又蠢又呆的明媚笑容，道：“張懷錦是不是這副樣子？妳喜歡嗎？”
　　顧青壹驚，額頭不知為何滲出了汗，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心虛，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了心虛。
　　隨即顧青很快恢復了自然。我什麽都沒做，為何要心虛？
　　“張懷錦不是這副樣子，妳模仿得不夠像，我給妳模仿壹下，妳看好了……”
　　說著顧青調整了面部表情，接著目光開始變得呆滯，嘴角微微往上揚，露出壹排牙齒，眼睛彎成了兩道彎彎的新月，半仰著頭壹副癡呆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模樣，用又萌又蠢的語氣尖細著嗓子道：“阿姐，阿姐，我又尿床了……”
　　張懷玉驚愕片刻，接著噗嗤壹笑，掩著小嘴背過身笑得不能自已。
　　顧青覺得自己模仿得很成功，沈浸在自己高深的演技裏不可自拔，於是趁熱打鐵道：“要不要我模仿妳的樣子？”
　　張懷玉笑聲忽然壹頓，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冷笑道：“妳試試。”
　　試試就試試，顧青根本沒察覺到冷笑與正常笑容的區別，興致勃勃地調整表情，隨即猛地壹拍旁邊的小矮桌，擼起袖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惡聲喝道：“來人，我要吃三碗飯！三碗！”
　　下壹瞬間，顧青發現自己躺著的胡床忽然垮了，他整個人隨著胡床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地上。
　　定睛壹看，胡床的幾只木腳被削斷了，切口整整齊齊。
　　張懷玉若無其事地將匕首入鞘，收入懷中，神情蕭瑟地看著屋外陰沈沈的天空，悠悠道：“今日的北風，好喧囂啊……”
　　壹個養傷的女人居然隨身帶著利器，不是神經病就是狠角色。
　　沒有實力前，無論是神經病還是狠角色，顧青都招惹不起。
　　於是顧青乖巧地起身，鞠躬。
　　“對不起，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