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萬人夾道
朝為田舍郎 by 賊眉鼠眼
2021-7-5 21:17
非暴力不合作就是顧青的策略。
李隆基派來的欽差大臣得罪不起,打又不能打,殺又不能殺,那就主動退讓,退到讓裴周南擔當不起的程度,他便知曉利害了。
軍鎮節度使不是那麽好當的,既要操心軍政諸事,又要錢糧供應,戰馬餵養,兵器維護,將士兵餉,城內發展商業,城外操練將士,入則維系軍政將官的擁戴,出則浴血沙場剿匪除霸……
顧青前世當過領導,帶過團隊,有充足的管理經驗,上任壹年多了,處理這些事務仍有些手忙腳亂。
而裴周南這個監察禦史顯然不是當節度使的料,第壹天就有些扛不住了。而且他遇到的難題都是最現實的問題,糧草,錢財,人心,威望,這些問題不是靠官職就能解決的。
裴周南接手安西節度使不到壹天就快崩潰了。
當顧青仍在赤河邊釣魚野營時,裴周南已踏上了尋找節度使的漫漫長路。
在親衛的帶路下,裴周南出城往南行了壹百多裏,終於在赤河邊找到了顧青和親衛們紮下的營地。
見顧青坐在陽傘下壹臉悠閑地釣魚,裴周南當時便覺得壹口逆氣直沖腦門,天靈蓋隱隱接收到西天雷音寺暮鐘梵唱的5G信號……
“顧侯爺,您倒是悠閑得很啊!”裴周南咬牙道,努力保持語氣平靜。
顧青頗覺意外,欣喜道:“裴禦史也放假了?來來,我讓親衛再拿壹根釣竿,咱們壹起釣魚,我做的紅燒魚味道可謂大唐壹絕……”
“不必了!”裴周南失控大吼了壹聲,隨即驚覺失態,於是放緩了語氣道:“不必了,顧侯爺,您是安西節度使,還請侯爺莫忘了本分,扔下安西諸多軍政事務不管,竟然跑到外面釣魚露營,侯爺,此非人臣所為!”
顧青眨眼,無辜地道:“安西軍不準出營,安西四鎮內政事由上下官吏打理,節度使不需要做什麽呀,裴禦史為何壹臉不高興?”
“軍政主帥怎能瀆職怠政,侯爺不在節度使府,可知如今的節度使府有多亂麽?”裴周南怒道。
顧青笑道:“裴禦史莫鬧,有妳在龜茲城坐鎮,節度使府怎會亂?”
裴周南壹滯,他知道顧青這幾日舉動異常的原因,是對他插手幹預安西軍政事不滿,然而他是天子欽差,顧青不敢得罪,索性將所有事務扔了不管,躲在壹旁看他的笑話。
而他,確實鬧出了笑話,不僅是笑話,而且是麻煩。
從長安帶來的壹千騎隊被派出去了,但裴周南並未做什麽指望。在西域這片廣袤的地面上剿匪不是那麽容易的,盜匪不是傻子,不會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他們來殺。要有經驗豐富的向導,要有布下多年的眼線耳目,還要有久經沙場的將軍領兵,才能從容地找到盜匪巢穴,壹舉剿之。
所有的這些,裴周南麾下這支千人騎隊都沒有,這壹千人派出去等於是在西域這片土地上無頭蒼蠅壹樣亂闖亂撞,不被沙塵暴吞了算他們命大,剿匪?怎敢指望?
想到自己面對的麻煩,裴周南頭都大了,面對顧青時也不敢再大聲說話。
“侯爺,妳我相爭,何必牽扯無辜之人,何必讓安西橫生事端。”裴周南無奈地嘆道。
顧青冷笑。
好話壞話都讓他說了,最後反倒變成他顧青無理取鬧了,文人的嘴啊……
“裴禦史,妳是陛下派來安西牽制節度使的,我明白妳的立場,但妳能否告訴我,作為安西節度使,我該如何做?”顧青斜乜他壹眼,道:“我欲出兵剿匪,妳說安西軍不可妄動刀兵,我放下壹切軍政事,妳說我瀆職怠政,最後還怪我橫生事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裴禦史啊,妳搞得我思路好亂啊……”
裴周南啞口無言。
沒錯,他剛來安西時急於刷存在感,有些事情確實操之過急,不僅犯了錯,還惹下了麻煩,盜匪未被剿盡,而致商隊頻頻被殺害,此事他難辭其咎。
“侯爺,下官承認撤兵的軍令欠考慮,犯下了大錯,請侯爺看在同為大唐臣子的份上,回龜茲城主持大局,妳我之爭不可讓大唐基業受損。”裴周南誠懇地道。
顧青翻了翻眼皮,道:“不回去,對了,我打算向長安上疏,請求陛下將我調回長安,這個節度使我不想幹了,裴禦史之才冠絕長安,不如由妳來當這個節度使,或許安西在妳的治下能夠讓大唐威服西域,子民安居樂業。”
裴周南急了:“侯爺請三思,妳我不過口角之爭,何必動輒請辭?以後安西之事妳我盡可商議而決,撒手不管可就不對了……”
顧青扯了扯嘴角:“我這人行事霸道,凡事不喜與人商議,裴禦史,任何事若商量著辦,萬事皆廢,妳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裴周南壹滯,臉色愈發難看。
顧青將釣竿遞給身後的韓介,站起身道:“高仙芝走後,安西由我顧青壹人壹言而決,我對陛下對大唐壹片忠赤之心,俯仰不愧天地,陛下將安西交給我,是信任我這個人,陛下讓妳來安西,牽制的是節度使這個官職,而不是我這個人,這壹點,我希望裴禦史想清楚。”
“如果妳想不通,安西這片地面上,妳我二人只能留壹個,不是妳走就是我走,如果妳能想通,往後關於安西軍政事不要胡亂插手,我這人護食,吃的也好,穿的也好,權力也好,誰若把手伸過來,我會忍不住剁了他的手,裴禦史上任之前若在長安打聽過我的為人,應知我所言不虛。”
說完顧青轉身便走。
裴周南臉色時紅時青,又憤怒又無奈。
被壹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教訓,委實是件非常難堪的事。
然而此時此刻形勢逼人,事實上他裴周南解決不了的麻煩,顧青能解決。
於是裴周南不得不追著顧青背影道:“顧侯爺,商路盜匪的事……還請侯爺下令出兵,勿使西域商路上再添冤魂了。”
顧青轉身看著他,忽然壹笑:“我若下令出兵,妳在奏疏上會如何寫?”
裴周南忍著怒氣道:“自然是侯爺肅清商路,剿除盜匪,功在大唐社稷。”
顧青哈哈壹笑,轉回身繼續走,壹邊走壹邊大聲道:“韓介,派人快馬回營,執我帥印傳令沈田,率所部五千兵馬整軍出營,剿除商路盜匪……”
頓了頓,顧青仿佛故意似的,加重了語氣道:“……按老規矩,不留活口。”
裴周南臉色鐵青,卻說不出壹句話。
關於盜匪留不留活口的事,他曾經與顧青也有過爭執,最後不了了之,沒想到顧青如此強勢,當著他的面仍下令不留活口。
壹名親衛上馬匆忙朝龜茲城外大營飛馳而去。
……
釣了兩天的魚,顧青終於回龜茲城了。
領著親衛們剛進城,所有看到顧青的商人和百姓們紛紛歡呼起來,歡聲雷動,直震雲霄。
人們紛紛簇擁在顧青四周,笑著不停地行禮道謝,感謝顧侯爺出兵剿匪,感謝侯爺維護壹方安寧,顧青面帶微笑,與百姓和商人們壹壹回禮,態度溫和且謙遜。
裴周南跟在顧青親衛的身後,見百姓們如此擁戴顧青的場景,裴周南不由五味雜陳。
就在昨日,就在此地,裴周南也被百姓商人們包圍著,不同的是,全城的百姓和商人都在罵他奸佞,罵他禍國殃民,他當時也答應了出兵,也答應壹定還西域商路的安寧,可是沒人信他,最後他幾乎是被百姓們戳著脊梁骨掩面敗逃而去。
而今日此時,同樣做出出兵剿匪的決定,顧青卻受到了百姓們的夾道歡迎和真心感激,那壹張張樸實的臉上帶著尊敬和愛戴,每壹張表情都是真實的。
人間百態,眾生萬種不同,此刻卻為了壹個人而露出同壹種模樣。
裴周南垂頭走路,縮在袖口裏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到底……我與他哪裏不同?都是大唐的官兒,都是真心想為安西的子民們做點什麽,為何受到的待遇卻截然不同?
差在哪裏?
夾道歡迎的人群裏,壹位老人攔住了顧青的路,先躬身行禮,然後恭敬地道:“侯爺,聽說咱們安西來了奸臣,從長安來的官兒要奪您的權,可有此事?不管是誰奪您的權,咱們龜茲城的百姓可不答應!”
老人身後,無數百姓紛紛附和起來。
“對!當初是誰浴血豁命戰吐蕃,保住了咱們龜茲全城的性命,當初是誰減了城中賦稅,擴城建市鼓勵興商,讓咱們龜茲城越來越富裕,當官誰不會?讓咱們普通子民富裕才是真本事,咱們百姓才服他!”
“沒錯,我縱然是吐蕃的商人,但我也只服顧侯爺,誰能讓咱們商人賺錢,咱們就服誰!”
壹句句刺耳的話傳進裴周南的耳中,裴周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軀氣得微微直顫。
顧青臉上帶笑,心中卻暗暗嘆了口氣。
這幫人該不會是客棧女掌櫃請來的托兒吧?說這種話豈不是激化我和裴周南的矛盾麽?
於是顧青微笑道:“大家不要聽信謠言,子虛烏有的事,大唐天子英明睿智,明見萬裏,我也是天子派來的官兒,也是從長安來的,日後安西會越來越繁榮,妳們也會越來越富裕。”
人群再次歡呼,然後以那位老人為首,恭敬地避讓壹旁,為顧青讓出壹條道。
顧青朝眾人回了壹禮,然後微笑著從人群讓出的那條道通過。
此刻他終於體會到李十二娘曾經那句話的含義了。
“俠”之壹字,拆開來便是“萬人夾道”,這個字真的很貼切。
裴周南垂頭跟在顧青的親衛們身後,握緊了雙拳壹聲不吭地走。
此生受過的最大屈辱,便是此時,此刻。
個人的屈辱不算什麽,可怕的是顧青在龜茲城裏受到的擁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安西軍將士和龜茲城百姓對顧青是發自內心的敬仰,他的壹舉壹動無論對錯,皆被安西的軍民毫無理由的信任。
裴周南忽然察覺到天子的擔心並非多余,顧青此人委實有幾分本事,來安西上任僅短短壹年多,便被軍民如此擁戴,若再經略安西三五年,他絕對有登高壹呼而應者景從的號召力。
忠於朝廷,忠於天子,顧青便是大唐之福,若稍有逆舉之心,便是亂世賊子,社稷大患。
此患,不亞於範陽的安祿山!
裴周南走在人群裏抿緊了唇,臉色鐵青。
肩頭的使命感也漸漸清晰起來,他明白了天子的憂慮,明白了天子派他來安西的苦心。
軍鎮節度使之權,必須有所制約。這壹次裴周南確實辦錯了事,往後他會愈加謹慎地盯住顧青,不能讓大唐的安西都護府從此姓顧。
……
沈田所部四千將士出營繼續剿匪,與此同時,裴周南派出去的千人騎隊果然未出意料,在商路上漫無目的地搜尋了幾日後,壹無所獲灰溜溜地回來了。
裴周南並未責怪他們,溫言寬慰幾句後,讓騎隊回營歇息休整。
壹切事情發生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幾日之後,西域附近風平浪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顧青仍舊執掌安西節度使大權,裴周南經此壹事後老實多了,對顧青處置的安西軍政事很少再幹涉,大多數都是含笑附和,與邊令誠壹左壹右簡直壹對哼哈二將,在安西軍大營裏毫無存在感。
然而顧青也沒得意多久,幾日後,正是酷暑時節,從長安來了壹位宣旨的舍人。
這次的宣旨絕非升官晉爵,而是少有的措辭嚴厲的訓斥責訐聖旨。
自上次裴周南將邊令誠送來的黑材料整理了壹番寫進奏疏後,長安方面終於有了回音,這次李隆基再不復往常對顧青的和氣親切,而是異常嚴厲地訓斥顧青,責訐他妄殺武將,行事張狂,目無朝廷,與民爭利等等。
言辭異常嚴厲,顧青跪在地上聽懂後不由腦子壹陣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