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世子

　　白家的後花園‘藍田園’，在雨順坊各大府邸中，也是極有名的。
　　‘藍田日暖玉生煙’，古代神話中，藍田是神仙種玉、養玉的寶地。
　　而‘君子如玉’，這是大胤文教弟子們對自己的贊譽。
　　白長空的二十幾個孫子，平日裏就聚居在‘藍田園’中。
　　他這二十幾個孫子，在鎬京的文人圈子裏，也都是極有名的‘少年賢才’，堪稱‘人人如龍’，都是‘美玉’壹般的‘少年君子’。
　　這園子起名‘藍田’，意思就是，這是白家‘養玉’、‘種玉’、‘培養後代子孫君子美德’的所在。
　　藍田園中溪流密布，壹座座精舍錯落有致的點綴在小溪、假山之間。
　　天寒地凍的，各處花植都已雕零。
　　但是院子裏密布翠竹、青松，寒風吹過，松竹搖擺發出‘簌簌’聲響，壹團團積雪不斷墜落，‘噗噗’有聲的落在幾條瑟瑟縮縮四處行走的大狗背上。
　　這些大狗通體漆黑，唯有鼻頭壹點銀白。
　　這是來自西極沙洲的異種獵犬‘星星犬’，最得西幽洲那些土豪王公的歡喜，在西幽洲壹條幼犬能賣出壹千金的天價。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星星犬’的幼犬，倒是和盧仚所謂的‘壹諾千金’的‘君子’同等身價。
　　當然，白長空府邸上的這些星星犬，沒花費他壹個銅板。
　　鎬京國子監中，有來自西幽洲的王公世子求學，作為學生，給自家師長送幾條獵犬寵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談不上什麽‘賄賂’之類。
　　白霧隱隱，盧仚緩步走過藍田園。
　　幾條嗅覺極其靈敏，在沙漠中隔著十幾裏地，能夠嗅到蠍子、毒蛇身上氣味的星星犬擡起頭來，用力的抽動著銀白色的鼻頭。
　　它們嗅到了壹絲絲極淡極淡的陌生人的味道。
　　它們露出牙齒，正要放聲咆哮。
　　盧仚手指縫隙裏，露出了幾根黃色的狗毛。
　　他手指輕輕晃動，大黃狗的氣味就隨著寒風擴散開去。
　　幾條星星犬渾身驟然繃緊，然後四肢放松，乖巧的匍匐在了地上。
　　盧仚從幾條星星犬的面前走過，順勢親昵的摸了摸壹頭星星犬的腦袋：“乖孩子，真是乖孩子。”
　　他走過壹座精舍。
　　精舍裏點著蠟燭。
　　白長空的壹名孫兒，正在書房裏和壹名嬌俏的侍女妖精打架。
　　盧仚偷聽了壹陣精舍裏的動靜，撇撇嘴，快步向前。
　　又壹座精舍中，白長空的壹名孫兒，正在和兩名侍女妖精打架。
　　稍遠處的壹座精舍中，白長空的兩名孫兒，正在同時和兩名侍女妖精打架。
　　再遠壹點，盧仚路過壹座精舍，書房裏，白長空壹名壹臉稚氣，因為年紀還小，還沒配發侍女的孫兒，正在和自己的書童攪裹成了壹團，同樣在妖精打架。
　　“這，家學淵源，果然厲害！”
　　盧仚驚愕萬分的，猶如逃跑壹樣橫穿整個藍田園。
　　“君子如玉，這就是白家第三代的諸位謙謙君子！”
　　不過，可以理解。
　　如今大胤朝的風氣就是這般。
　　‘為真名士，自當風流’嘛！
　　大胤朝堂內外的那些大賢、賢人、俊彥、良才，哪個不是壹身風流債？
　　甚至是，風流病？
　　室外寒風蕭瑟，雲中有小雪飄落。
　　室內狂風暴雨，風雨聲此起彼伏。
　　盧仚越過藍田園，來到了白家第六進院子，壹座高有五層的秀樓下。
　　這秀樓，壹樓是粗仆、嬤嬤居所，二樓是丫鬟的房間，三樓是書房和小姐閨房，四樓是畫室、繡房、棋房、茶室，五樓則是壹個極大的空間，四壁掛著壹件件古琴、古箏、玉簫、竹笛等樂器，間雜以壹些古色斑斕鯊魚皮鞘裝著的寶劍。
　　五樓正中放著壹架通體青翠欲滴，玉色宛如雲霞壹般幾乎要片片飛出的古琴。
　　身穿壹裘大白長裙，披散長發，俏臉不使脂粉，嘴唇上也沒有塗胭脂，壹張臉有點凈白過度，配合著白裙、長發，頗有‘女鬼’風範的白露，正端坐在琴臺旁，玉指輕勾，揮響壹片山泉潺潺般清越琴音。
　　盧仚順著樓梯壹路而上。
　　淡淡白霧就包裹了整個秀樓，遮擋了他的身形，隔絕了他腳下樓梯發出的‘嘎吱’聲。
　　他猶如壹縷鬼影，靜靜的站在了五樓琴房外。
　　外面天寒地凍，但是五樓琴房中有兩口三足黃銅蛤蟆吞天大火爐，每個火爐中，都裝填了上百斤極品的獸炭，馨香四溢，火力十足，整個五樓琴房端的猶如夏日壹般暖和。
　　白露只穿了壹裘輕紗長裙，卻依舊感到炎熱。
　　琴房的好幾扇窗子都微微開啟了壹條縫隙，讓寒風輕輕穿過，帶走了屋內的熱力，讓溫度降到了溫暖如春的舒適程度。
　　白露微微閉著眼，無比陶醉的彈奏著古琴。
　　琴音清越，悅耳動聽。
　　盧仚聽不懂這是什麽曲子，不過，的確是好聽。
　　他靜靜的站在窗外，傾聽著白露的琴音，同時肆無忌憚的透過窗子縫隙，打量著琴房中的另外壹人，壹個壹裘錦袍，氣度雍容的青年男子。
　　白露是壹個還沒嫁人的姑娘。
　　此刻，已經深夜。
　　在她的秀樓閨房中，居然有壹名青年男子停留。
　　在大胤，哪怕是普通平民家裏，沒出閣的大姑娘家，她的家人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放在民風保守的鄉下地方，沒出嫁的大姑娘半夜私會男子，是會被沈豬籠的。
　　就更不要說，白長空這樣的大賢之家。
　　白長空在文教，以‘禮’揚名，而且他治的是‘古禮’，是最嚴苛、最呆板的‘古禮’。
　　那‘古禮’中，不要說大姑娘半夜會男人這種荒唐事情了，什麽‘七年男女不同席’啊，什麽‘嫂子快被淹死小叔子不能援手’啊，各種苛刻的‘禮法’堪稱恐怖。
　　偏偏白長空的孫女，大半夜的，在房間裏和壹個男人獨處！
　　嘖嘖！
　　盧仚不斷的搖頭，目光就在那男子身上打著轉。
　　不得不承認，這青年的‘品相’，是極好的。
　　如果說，盧仚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壹座堅固聳立的大山，那麽，這青年，就是壹塊美玉。
　　而且，這青年，是經過宗師級大匠的手筆，精心雕琢成型的壹塊‘連城玉璧’！
　　後天的良好調教，讓這青年氣質雍容、端莊大氣，壹舉壹動、壹顰壹笑堪稱完美，給人壹種‘價值連城’的美感！
　　此刻，青年靜靜的坐在白霜的對面，雙手溫和的放在腿上，面帶微笑，微微瞇著眼睛，凝神傾聽著白霜的琴音。
　　他的氣度極佳，他靜靜的坐在那裏，就給人壹種‘無瑕’的尊貴感。
　　甚至，他讓人覺得——他能夠坐在這裏聆聽某人的演奏，這就是對某人的樂技最高的評價！
　　壹曲奏罷，琴音還在琴房內回蕩，白露睜開眼，輕輕的嘆了壹口氣。
　　青年微笑，舉起雙手，輕輕的鼓掌贊嘆：“為霜的琴藝，又有進益了。哎，如此天籟仙音，偌大的鎬京，能和為霜比肩者，不過三五人罷了。”
　　白露輕嘆了壹口氣，她看看青年，不知道從哪裏拔出了壹柄純金的小匕首，‘嗆啷’壹聲，將琴弦壹刀劃斷。
　　繃緊的琴弦彈起，‘啪’的壹下在白露的手背上抽了壹記，很快壹條血色的紅印子就在她手背上現了出來。
　　“奈何，我的琴聲，未來卻要被那等腌臜貨色傾聽？”
　　白露泫然欲泣的看著青年：“世子，我寧可折了自己的十指，也……”
　　青年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帶著完美的笑容，來到了白露身邊，雙手輕輕的按在了白露的肩膀上。
　　盧仚頓時不斷的搖頭。
　　乖乖，白露呵，按照妳爺爺的‘古禮’，妳尚未出嫁，卻被這陌生男子觸摸身體，妳的兩條膀子都要砍下來的！
　　而且，白露說什麽？
　　寧可折斷自己的十根手指，也不會讓某個腌臜貨色聽她彈琴？
　　盧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那個腌臜貨色，不會是自己吧？
　　如果雙方成親，那麽妻子給丈夫彈琴，這不是夫妻之間極風雅、極正常的生活日常麽？
　　呵，呵呵！
　　青年的動作更加過分，他輕輕的撫摸著白露的長發，聲音變得越發溫柔：“為霜，妳也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
　　“是我朱鈺錯了，壹不小心，讓妳有了身孕。”
　　“妳知道的，我朱氏乃文教聖人苗裔，家風森嚴，族中長老，壹個個都是鐵面無私的性子。妳已經受孕將近三月，妳我若是成親，以我朱氏在大胤的地位，單單婚禮諸般禮儀，沒有八個月，斷然完成不了。”
　　“妳婚前，不可能不見人，若是顯露了胸懷……”
　　“到時候，妳的清譽有瑕，族中長老們定然會對妳不利，而且，就連我在族中的地位，也會大受影響。”
　　“但是只要妳嫁給了那和妳訂婚的幸運小子……他和妳是婚約的，而且小家小戶，成親倉促些，也沒人能說閑話。呵呵，最多數日功夫，他就會酒後墜河，不幸身亡。”
　　“破落戶，腌臜小子，扛不住妳身上的福氣，婚後意外而死，誰能說妳個不是呢？上皇的長公主，還有三代前的那幾位公主，甚至還有幾位王妃，她們不都如此麽？”
　　“就不要說，當今太後，她也是死了三任丈夫後，才改嫁給上皇的嘛！”
　　“嘖嘖，連續三任丈夫都扛不住她身上的福氣，結果嫁給了上皇後，沒幾年，當今太後就垂簾聽政，手握朝堂權柄，嘖嘖，這福氣，誰不驚嘆？”
　　“他死了，妳有孕，妳難過，閉門不出，安心養胎，誰能挑個不是出來？”
　　“數月後，妳心情不穩，胎兒早產，卻含辛茹苦，將孩兒撫養長大。而且這孩兒玉雪聰明，從小有‘神童’美譽，這更能顯出妳的不易和辛苦！”
　　“三年時間，我，還有妳家長輩，都會為妳造勢，壹個‘貞烈’、‘賢良’的美名，妳是定然有的。”
　　朱鈺悠然笑著，輕輕的撫摸著白露的長發。
　　“壹個‘貞烈’、‘賢良’的寡婦，還帶著壹個‘神童’兒子，還是白山長的孫女……做我的平妻，是綽綽有余的！”
　　朱鈺輕柔的安撫白露：“妳放心，妳我的事情，我父親已然知曉，他是無比歡喜的，畢竟，我這壹房，已經連續五代壹脈單傳，如今我和妳有了孩兒，我父親若不是礙於那些長老，他是巴不得親自接妳回家的。”
　　“我父親讓我給妳說，妳放心，壹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我朱氏，定然不會讓妳受半點委屈！”
　　“等妳那便宜夫婿墜河後，我去妳那邊，也是輕松方便的，妳我和真正的夫妻，又有什麽兩樣？”
　　窗外，盧仚打心裏吐出了壹團寒氣。
　　‘喜當爹’也就罷了。
　　婚後短短數日，還要酒後墜河而亡？
　　死了也就罷了，還要被人鴆占鵲巢？
　　這就，有點過分了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