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章 三口薄皮棺材

　　小雪，小風，寒嗖嗖的。
　　盧仚、老何換了便裝，順著油簍子大街緩步行走。
　　隔壁的醬壇子大街，依舊人流湧動，飯莊酒樓、青樓賭場，各色消遣所在，正是熱鬧的時候。
　　油簍子大街麽，多工坊和住戶，有些工坊兼營鋪面，此刻還有壹些客人上門。
　　其他的壹些特殊工坊，已然半關店門，透過開啟的門板，可以看到小二們在店面裏撐起了桌椅，正熱熱鬧鬧的吃著晚飯。
　　壹隊巡街武侯帶著兩條猛犬從街對面走過，步伐隆隆，兵器、甲胄摩擦聲清晰可聞。
　　老何朝著那壹隊武侯看了看，笑了笑，突然問道：“小盧啊，妳怎麽就想著加入守宮監呢？說實話，咱守宮監啊，名聲不好，妳年紀輕輕的，怎麽就？”
　　盧仚換上了壹裘普通的淺藍色長綢衫，外面罩了件老何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大紅狐貍皮襖子，雙手揣在袖子裏，正打量油簍子大街的街景。
　　聽老何這般問，盧仚不由得笑了。
　　“老何，您是要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老何眨巴眨巴眼，好奇的問他：“假話怎麽說？”
　　盧仚瞇著眼，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假話嘛，是忠君報國嘍，守宮監是天子近臣，加入守宮監，才能更好的為天子拋頭顱、灑熱血嘛。”
　　老何往地上啐了壹口。
　　‘忠君報國’？
　　啊呸。
　　就看看三尾黑蠍兄弟三個，他們懂個屁的‘忠君報國’。
　　守宮監裏，除了那些自幼收進宮裏撫養的小太監，九成九的監丁都是走投無路的亡命徒，都是壹群殺千刀的渣滓、無賴。
　　指望他們‘忠君報國’？
　　“那，真話呢？”老何笑問盧仚，他拍了拍自己胸膛，低聲笑道：“不瞞小盧妳說，我老何，也是當年犯了事，屠了仇人滿門二十三口，被司寇臺下海捕文書滿天下的通緝，被逼無奈才加入守宮監。”
　　老何長籲了壹口氣：“入了守宮監，就是簽了賣身文書，這輩子，是別想脫身了。”
　　盧仚詫異的看了老何壹眼：“看不出來，老何妳長得這麽濃眉大眼的，居然會屠人滿門？不過，過去的事情嘛，過了就過了。”
　　“妳要聽真話嘛，真話就是，守宮監，是終南捷徑啊！”
　　“妳不懂‘終南捷徑’啥意思？嗯，就是，升官發財、青雲直上的好路子。”
　　盧仚輕聲說道：“我呢，胸無大誌，這輩子呢，就想活得好壹點，對自己更好壹點。”
　　“男人嘛，想要活得好壹點，無非是這幾點。”
　　“壹呢，不被人欺負，妳得有點拳頭，有點權。”
　　“二呢，要活得滋潤，妳要有點金子，有點錢。”
　　“三呢，要活得長久，活得夠長，比如壹千歲？”
　　老何‘呵呵呵’的笑了起來，不斷的搖頭。
　　對於盧仚的前兩點，老何是認可的，有權、有錢，壹個男人就能活得不錯。
　　但是壹千歲？
　　傳說，大胤武朝開國之時，那些武勛世家的老祖宗們，還能有人壽過六百。
　　那也只是六百。
　　到了現如今，武道修為是壹代不如壹代，培元壽八十，拓脈百二十，開經再加半甲子陽壽，那就是壹百五十歲的極限壽命。
　　當今大胤，培元境算是中堅力量，拓脈境算是高手，開經境就是各家各戶撐門面的底牌。
　　開經境之上，傳說守宮監的魚長樂老太監，用‘采陰補陽’外帶‘吃人心’的邪術，可能達到了開經境之上的境界。
　　這也就是傳說。
　　盧仚很認真的看著老何，沈聲道：“我呢，我的來歷，也不難打聽，我姓盧，卻是不重要的旁系出身。祖父留下的世職，被親戚頂了位置，有生之年，是落不回自己手中了。”
　　“要說舉孝廉、舉秀才、舉博才這樣的當官捷徑，多少根正苗紅的正房嫡系的公子等著，每年國朝才有幾個‘舉薦’的名額？顯然，這是落不到我頭上的。”
　　“要說科舉，無論是考秀才還是考博才，除非妳是文教出身，有大賢做老師，否則，妳做夢都別想靠自己的力量考出功名。尤其是，我姓盧，文教的考官們除非腦殼壞了，他們不會讓壹個姓盧的，哪怕是壹個旁系族人考上功名。”
　　“其他好走的路子嘛，無非就是這幾種。”
　　“自凈了進宮，我怕痛。”
　　“做巡街武侯，壹輩子就是壹個巡街武侯，絕無出頭之日。”
　　“加入司寇臺，風餐露宿的不提，司寇臺內，也早就是捕頭世家的地盤，除非是他們嫡系出身，否則在司寇臺，妳也混不出壹個場面。”
　　“只有守宮監。”
　　盧仚感慨道：“老何，只有守宮監，還給我們這些人，留了壹條晉升之路哪。不管出身，不管過往，哪怕妳壹個字都不認識，哪怕妳骨子裏是壹個混賬羔子，妳立功了，就能升官！”
　　“萬壹哪天，混到了天子身邊，得到了天子賞識，嘖嘖，天子金口，封妳壹個爵位，這榮華富貴不就是直接落頭上了麽？”
　　老何拼命的眨巴眼睛，他怔怔的看著盧仚，喃喃道：“還真是這個道理，嘖，不過，以往，包括上面的校尉、將軍們，都沒給我們講得這麽通透。”
　　“小盧，看不出來，妳這見識，不得了啊。妳姓盧，妳是涇陽盧？”
　　盧仚微笑，不回答老何的問題，繼續自顧自的說道：“升官發財，在守宮監，比起其他衙門，是輕松的，還是有路子可以走通的。”
　　“可是守宮監，可不僅僅是升官發財。”
　　老何瞪大眼睛，不解的看著盧仚。
　　盧仚也不多做解釋，他擡頭看了看天，喃喃道：“本來呢，我準備是再過兩年，等自己保命的本領再多壹點，再來加入守宮監的。”
　　“可是，情勢逼人哪，逼得我，這不，提前了兩年進來。”
　　“老何，我才十六歲哩，十六歲，我就跟著妳滿大街的找那些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妳說這造孽不造孽啊？”
　　老何幹笑，他急忙說道：“妳先說，先說，守宮監還有什麽好處？”
　　盧仚沈吟片刻，壓低了聲音。
　　“守宮監直通皇城，這裏面的好處，壹時半會說不盡。”
　　“嘖，就說壹樁吧，守宮監可約束‘司寶監’，司寶監內，儲存了四方諸侯進貢的無數奇珍異寶，這裏面，不乏壹些‘奇珍大藥’。”
　　盧仚的聲音變得很微妙，他笑看著老何，輕聲道：“或許裏面就有這麽壹兩株，服用後可增加陽壽的奇珍，嚇，我說的第三點，不就來了麽？活得，長久壹些。”
　　老何呆了呆，然後‘哢哢哢’的低聲笑了起來。
　　他指著盧仚笑道：“小盧啊，小盧，妳可真，真有趣……司寶監裏如果有這種延壽的奇珍，宮裏多少貴人，哪裏輪得到咱們？妳，妳，不過，說不定還真有可能。哎，哎。”
　　老何眨巴著眼睛，喃喃道：“或許，還真有可能。如果立下足夠的功勞，而那奇珍又沒人發現它的妙用……撿漏，對，沒錯，撿漏。這事情，不是沒有啊！”
　　“傳說三十年前，咱們如今的壹位九星將軍，他就是立下大功，被賞了壹株‘白玉墨紋參’，本來他是重傷後傷了血氣根源，這參，是給他填補根基的。”
　　“誰能想到，那白玉墨紋參裏面，居然藏了壹滴奇珍靈膏，那位九星將軍壹夜之間，連開三脈、六經，直接有了開經境後期修為，而且根基被打得無比雄厚，更得了壹副‘天神力’的好身板。”
　　“如今，他已經是天子身邊的侍衛首領，監公手下有數的人物。”
　　盧仚微笑，點頭：“所以說，我這輩子，想要活得長久壹些。嗯，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司寶監是這天下，奇珍異寶最多的地方，我無論如何，都是要距離司寶監近壹點，再近壹點的。”
　　“所以，妳說，我這樣的出身，我想要讓自己過得好壹些，我除了加入守宮監，還有別的更好的路子麽？”
　　“沒有！”
　　“所以，這就是我的大實話了。”
　　“以上，全都是真話，壹點虛言都沒有！”
　　盧仚朝著天空呼出了壹口長氣。
　　這是他的真心話。
　　原本，他是準備十八歲後，加入守宮監的。
　　守宮監，或者說守宮監後面的皇城，裏面好處何止壹個司寶監？
　　不過，白長空壹家委實欺人太甚，逼得他提前兩年做出了決定。
　　“十六歲，我還沒成年呢，這算不算使用童工？”盧仚在心裏幽幽的感慨著。
　　前方光線暗淡下來。
　　大街兩側，兩點紅色燈火幽幽生輝，宛如兩點鬼火，將壹段大街照得微微發紅。
　　大街左側，是壹間棺材鋪，古色斑駁的鎏金招牌，上書‘壹路平安’四個大字。
　　大街右側，同樣是壹間棺材鋪，同樣的斑駁古色的鎏金招牌，上書‘福蔭後人’四個大字。
　　兩間棺材鋪的門面都很大，左右都有五開間的店門。
　　按照大胤的風俗，棺材鋪的門前，常年掛著壹盞紅色燈火，兩間棺材鋪門口，各掛了壹盞紅燈，夜風中，兩盞紅燈籠微微搖晃，讓人莫名的頭皮發麻。
　　老何打了個寒戰。
　　盧仚則是鎮定自若的走到了‘福蔭後人’的招牌下。
　　他正正好，就聽到了店裏傳來的聲音：“老板，妳們店最便宜的薄皮棺材，給來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