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菜泯恩仇
貞觀大閑人 by 賊眉鼠眼
2018-8-21 10:23
很多很多年以後,李素老邁,頭發胡子全白了,兒孫成群繞膝時問他,“妳當年怎麽認識高宗皇帝爺爺的?”
年邁的李素捋著白花花的胡須,壹臉復雜而古怪,長長嘆道:“說來妳們可能不信,我當年初識高宗皇帝時,第壹眼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屁股,不僅如此,我還把那個屁股踹飛了……”
……
這實在不是什麽美好的相識經歷,哪怕文筆再好的史官,在書寫李素與李治相識的經過時,恐怕都無法將這段真實的經歷潤色美化。
可是,這確實是李素與李治相識的過程,是的,李治光著屁股被李素踹飛了。
當那名中年宦官淒厲吼出“晉王殿下”四個字以後,李素心中忽然咯噔壹下,接著臉色也變了,因為他發現自己闖禍了。
後面那名沈默寡言的將領卻不客氣,就在宦官哭喪般淒然大叫時,那名將領忽然拔出劍來指住李素,惡狠狠的眼神露出要將他除之而後快的光芒。
緊接著,李素後面的方老五和王樁也動了,二人同時拔刀而上,方老五身子壹矮,在那名將領用劍指住李素的剎那間,他的刀也磕到了將領的劍上,壹聲刺耳的金鐵相擊之聲過後,將領的劍已被方老五磕偏了方向,後面的王樁也跟著大喝壹聲,手中笨重的陌刀狠狠壹揚,朝那名將領橫掃而去,將領急忙退後閃避,舉劍壹擋……
鏘的壹聲,將領蹬蹬後退兩步,手中的長劍被王樁的陌刀生生擊斷,折成兩節。
如同火星竄進了炸藥桶,雙方將士全炸了鍋,壹陣拔刀拔劍出鞘之聲,剛剛兩軍會師時的和諧畫面全然不見,此刻狹長的官道上劍拔弩張,雙方惡狠狠對峙,廝殺壹觸即發。
因為踹飛了壹個屁股,俗稱“屁大點事”,兩軍之間怒目相對,火星四射。
“住手!”李素當即暴喝。
扭過頭瞪著哭嚎不已的宦官,李素怒道:“還不去看看殿下有無恙!”
哭嚎的宦官壹激靈,連滾帶爬朝那個光溜溜的……那個趴在地上沒了聲息的人撲將而去。
“殿下!殿下您醒醒!奴婢來遲,殿下您……受苦了哇!”宦官壹邊哭壹邊使勁搖晃著李治。
草叢深處,壹個穿著團花絲袍長衫的小男孩面朝大地,趴得很深沈,下身的褻褲被褪到壹半,兩瓣又白又嫩的屁股還暴露在空氣中,不知是不是被嚇得背過氣了,宦官搖晃半天還不見醒來。
李素心中壹緊,額頭上頓時滲出冷汗……未來的高宗皇帝陛下,該不會被自己壹腳踹死了吧?而且死相這麽不光彩,歷史的車輪應該碾壓壹切不合理啊!
滿懷歉疚,心念壹動,李素剛邁出壹步想去看看究竟,卻見那名沈默的將領用半截殘劍指著他,眼冒怒火喝道:“不準動!”
轟!
方老五和王樁為首的李家部曲猛地往前踏了壹步,雙方的火藥味更濃了。
天可憐見,在宦官哭天搶地的搖晃中,半天沒聲響的李治緩緩睜開了眼,迷茫地望著灰沈的天空,幽幽地發出壹聲呻吟。
“殿下醒了!醒了!”宦官喜極而泣。
現場的火藥味瞬間淡了許多,那名將領收劍拔腿跑到李治身前,見李治果然醒了,將領滿臉愧色,單膝跪地道:“末將無能,護駕不力,請殿下責罰。”
李治又幽幽嘆了口氣,臉頰抽動了幾下,虛弱地道:“剛才……本王草叢裏更衣出恭,不傷天不害理,沒招誰沒惹誰……哪個殺才把本王踹飛了?”
宦官和將領同時扭頭,憤怒的目光瞪住同壹個人。
被二人死死瞪著的殺才摸了摸鼻子,神情尷尬,幹笑不已。
“臣……涇陽縣侯,尚書省都事,通議大夫李素,拜見晉王殿下。”李素硬著頭皮上前行禮。
李治艱難地扭過頭,上下打量了他壹眼:“妳就是李素?剛才踹本王的人是妳?唉,本王聞名久矣,壹直渴望與閣下壹晤,沒想到妳我相見竟是此情此景……”
說到“此情此景”,李治下意識朝自己下身壹瞥,發現自己仍處於光溜溜的狀態,頓時壹臉生無可戀的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嘆道:“殺才,還不給本王穿戴好,羞煞本王也!”
宦官回過神,急忙幫李治提上褲子,和將領壹左壹右把他攙扶起來。
……
馬車搖晃,顛簸不停。
華麗的馬車內,李素和李治相對而坐,氣氛沈默而尷尬。
李治盯著李素,眼睛壹眨不眨,目光充滿了憤怒,憤怒的眼神盯著李素少說已有壹炷香時辰了。
被壹個小屁孩如此盯著,李素頗有些不自在,瞬間有壹種自己沒穿褲子的錯覺,很羞恥。
同時,李素也悄悄打量著李治。
李治年歲不大,看起來十壹二歲的樣子,個子不太高,大概只到李素的胸,模樣清秀,甚至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弱之態,膚色白皙,眼睛清澈,看上去跟小兕子竟有幾分相似,李素悲傷的發現,這個小屁孩如果再長大幾歲的話,很可能對自己帥哥界第壹把交椅的地位產生足夠的威脅。
良久,李治點頭:“原來妳就是李素,本王剛才不是客套話,治確實對妳聞名已久,四年前便常聽父皇提起妳。”
李素愧然躬身行禮:“臣……剛才孟浪,誤傷了晉王殿下,臣死罪,請殿下責罰。”
李治沈默,臉頰抽搐幾下,幽幽嘆道:“我該如何罰妳呢?如果妳不是縣侯,如果父皇不是那麽看重妳,這個時候妳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李素汗然,好熟的詞兒,差點跟著唱起來了……
想想李治剛才的遭遇,李素也不由為他叫屈。拉個屎都出事,偏偏性格有些軟弱,仇人在眼前他也提不起勇氣報復,今日踹的若是太子或齊王,這個時候李素真有可能在車底了……
“今日紮營後,臣願為殿下親手做幾個菜,保證讓殿下滿意,以此向殿下賠罪,不知殿下可願揭過?”
李治兩眼壹亮:“久聞李家的廚藝亦是長安壹絕,連宮裏的禦廚都去李家學藝,治今日可有口福了。”
隨即李治眼神壹沈,壹手不自覺摸向自己的屁股,頗有些遲疑:“可是,如此奇恥大辱,被壹頓飯化解,治心中著實不甘,李縣侯何以教我?”
“男人大丈夫,心胸要開闊壹些……”李素勸慰道:“拉屎吃的虧用食物補償,恩怨皆消,此舉正是相得益彰,未來咱們還要同壹段很長的路,您與臣不能總這麽水火不容吧?若辦砸了妳父皇的差事,妳我都倒黴。”
事實證明,小屁孩果然比較好哄,被踹飛的奇恥大辱在李素的舌燦蓮花之下,李治猶豫許久,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垂下頭,朝李素伸出兩根手指,壹副“耶”的模樣。
“兩頓。”
“成交!話說前面,若再記仇可就不是大丈夫了。”
“哼!知道了!”李治把頭扭過壹邊,語氣仍有些難以釋懷。
直到這時,李素才暗擦了壹把冷汗,長籲壹口氣。
好險,差點把未來的皇帝陛下得罪得不要不要的,若今日真因此事而與李治結下死仇,李素以後的麻煩可就大了,沒法在大唐混下去,除非拼盡全力改變歷史,扶持另壹個皇子上去當皇帝。
幸好如今的李治年歲不大,比較好哄,也幸好李治這小屁孩性格有些軟弱,沒有端王爺的架子,李素這才有驚無險過了這壹關。
……
遇到李治後,李素才知道,這次奉旨去晉陽的不止他壹個,至少還有這位晉王壹起,李世民有沒有再派人暗地裏去晉陽,李素不清楚。
壹切都因這次的雪災而起,從古至今,天災對民間和統治者而言都是壹樁很麻煩很可怕的事,因為災難在無窮盡的挑戰著人性,誰都料不到衣食無著,生計全無的難民們會做出什麽事,會對統治者造成怎樣的威脅。
華夏數千年來,處於底層的百姓其實是最勤勞,最有耐性,最能逆來順受的群體,統治者長久的“治人”與“治於人”的洗腦,百姓們從來也不覺得天生被人統治有什麽不對,哪怕官吏惡劣,對他們又打又罵,或是苛以重稅,甚至搶掠奸淫等等,百姓們都能無奈地忍下去。
可是有壹條底線,是絕對不能觸碰的,那就是“饑餓”。
是的,饑餓是所有百姓的底線,統治者和官府再作威作福,再苛以重稅,只要能讓他們吃個半飽,不至於活活餓死,他們就沒有起來反抗的勇氣,可是若遇到災年,或是苛政令他們連最基本的溫飽都無法保證時,那時的百姓已不是百姓,而是瞬間變成了壹群眼冒綠光的狼,沒了活路的他們,就如同楚霸王破釜沈舟壹般,反正已斷了後路,不如索性殺官造反,殺出壹條活路來。
如今關內,河東,山南等四道雪災,最重要的龍興之地晉陽又陷入流言中,本地的難民因謠言而蠢蠢欲動,李素和李治要去做的,就是制止並且平息這件事。
至於李世民為何要派李治去,原因很簡單,就在李治的封號上,“晉王”,顧名思義,晉地出了問題,他這個晉王是必須要露面的,早在貞觀七年,李治才五歲時,李世民除了封王外,還給他封了壹個“並州大都督”之職。
並州也屬於晉地,如今鬧騰得正歡的晉陽城,就是並州所屬的壹個城池。
以當時李治的年紀,自然不可能真的授予實權,人家那時還是個奶娃子呢,懂什麽治理地方?於是“並州大都督”前面,還加了壹個“遙領”,“遙領”的意思是,這位奶娃子大都督可以不去並州赴任,名義上兼著這個職位就行。
直到今年,李治尚未成年,亦未行冠禮,所以按禮仍不能授實權,但是並州下面的城池出了事,作為並州大都督的他,是必須要出面的,哪怕只是走壹下形式,人也必須在晉陽百姓面前晃悠壹圈,安定民心也好,震懾宵小也好,李治的身份很重要。
遇到李治後,李素也漸漸琢磨出味道來了。
李世民派他和李治壹同去晉陽處置此事,此行自然以李治為首,但是,真正遇到需要處置的具體事情了,自然指望不了壹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那時就需要李素來做決定了。
所以此行李素和李治二人的關系,可以說是壹主壹輔,這兩個身份大家是隨時互相對調,可以換著用的,平日壹些場面和形式上的事,由李治出面,小屁孩擺個王爺架子,嗯嗯啊啊打幾句官腔,安撫壹下民眾,但要消弭禍患,平息事端,深挖幕後等等事宜,則是李素該幹的活了。
而且李素還相信,晉陽出事,李世民不可能只派出他這壹路人馬,應該還有壹路人馬在暗,用以配合行事,過不了多久自有人找上來的,李素甚至相信,以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的老辣,就算派出了壹明壹暗兩路人馬也不夠,估摸對並州和相鄰幾個州的府兵調令很有可能已飛馳在路上了,有明有暗,有文有武,恩威並濟,這才是李世民正確的畫風。
同時李素也明白當日自己請求兵權時,李世民為何那麽斷然地拒絕了他。
兵馬當然會調動,但下調令的人不應該是他,而是李治,李治這個小屁孩哪裏懂得何時該調兵何時該散王霸?那麽,只能靠隨時可能發生的危機,和李素這張嘴了,說白了,李素其實也能調兵,把眼前這個小屁孩勸從了即可,無非多費了壹番口舌。
想到這裏,李素頓時安了心。
這壹次終於不像在西州那樣孤立無援,好歹也有暗中的人馬與自己遙相呼應。
……
傍晚時分,隊伍走在壹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於是李素下令找塊靠水的平地紮下營盤,埋竈做飯。
眾將士依令停下腳步,開始有條不紊地紮起了營盤。
李素從自己堆積如山的行李中拎出幾塊新鮮腌制的肉,又讓方老五去湖邊叉了兩尾魚,再取出壹些自家大棚所出的新鮮蔬菜,李素挽起袖子親自下廚,如約給李治做了壹頓並不豐盛但美味的飯菜。
隨著最後壹塊肉毫不客氣地塞進了李治的嘴裏,李治摸著肚皮打著飽嗝兒,壹臉滿足地坐在地上,跟吃飽了的豬似的直哼哼,這個時候,李治心中對李素的壹絲絲怨念也終於煙消雲散,全無蹤跡了。
到底是小孩子,並不太記仇,而且李素白天踹那壹腳,說到底也算不得太大的仇恨,李治終於忘懷了,對李素的態度也壹百八十度大轉彎,莫名其妙變得熱情起來。
“子正兄,治這幾年聽過妳很多事跡呢,真的真的……”
“子正兄,五步倒這種酒真是妳親手釀出來的嗎?有壹日知節伯伯灌我喝了壹小口,我足足醉了壹整天才緩過勁,太霸道了!”
“子正兄,如今才剛出上元節,妳哪裏弄來的綠菜?而且如此新鮮……”
“子正兄,父皇當年派妳去西州,妳真的殺過西域蠻子嗎?殺人是啥心情?”
“子正兄,妳不說話的樣子像鬼壹樣,治很害怕,妳弄點聲響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