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歹計安內

　　永恒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前提，自從李承乾謀反事敗被廢後，李泰的表現令長孫無忌感到越來越滿意。
　　他滿意的不是李泰勤學低調的性格，而是李泰的政治傾向。在李承乾轟然倒下之前，李泰便積極與關隴門閥頻繁來往，互通有無，而長孫無忌本身也是出自關隴，李泰的這種表現無疑在向他釋放壹個很強烈的信號，若有朝壹日他成為大唐的太子，即或登基為帝，對關隴門閥將更為寵信重用，整個關隴門閥在朝堂中的分量也將越來越重。
　　李泰釋放的這個信號令長孫無忌很滿意。這個年代，家族和出身給人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個烙印從出生便註定無法消除，哪怕貴為帝王宰相也無法免俗，家族的興盛，出身門第的顯赫，是這些帝王將相壹生必須為之努力的事。
　　長孫無忌同樣希望他出身的關隴門閥越來越興盛，越來越顯赫。
　　而同樣作為競爭太子的另壹位人選晉王李治，他在幹什麽呢？
　　他不僅在政治上毫無表現，毫無作為，對長孫無忌這位親娘舅也懷著七分敬畏三分懼意，除非逢年過節必須的問候禮數，否則壹般不太與長孫家來往，不僅如此，他還時常跑到太平村，跟李素壹起上山打鳥，下河捉魚，玩得不亦樂乎……
　　這是壹個競爭太子的人該幹的事嗎？
　　所以，於情於理，長孫無忌心中的天平都不得不偏向李泰。
　　今日李泰不顧避嫌登門長孫府，說實話，長孫無忌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他沒想到被寄予厚望的魏王，爭儲希望最大的皇子居然如此沈不住氣，變故才出現壹點點苗頭，就迫不及待上門求助，相比他父皇的雄才偉略，殺伐果斷，李泰實在相差太遠太遠了……
　　“魏王，妳不需要明路，直到今日，妳的贏面仍是所有皇子中最大的，妳是嫡出，又是第壹順位，而且勤奮好學，為人謙遜，妳看，妳占了如此大的先機，為何還對李素和李治心存畏意？妳在怕什麽？”長孫無忌沈聲道。
　　李泰楞了壹下，然後苦笑：“在別人面前，泰自然硬著頭皮說什麽都不怕，但在舅父大人面前，泰不敢有壹絲壹毫隱瞞，我……真的有點怕李素。”
　　長孫無忌皺眉：“李泰與妳年紀相仿，不過也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郎君罷了，縱然做過壹些大事，但與支持妳的背後勢力相比，終究相差甚遠，不足為患，妳有何可怕？”
　　李泰嘆道：“泰也不知為何怕他，可……我確實怕他，李素這個人，邪性得很，看著毫無勝算的絕境，他總能輕松度過厄難，轉危為安，好像老天爺賦予了他逢兇化吉的運氣，與他為敵，泰實在有些忐忑不安……”
　　長孫無忌哼了聲，道：“壹個敵人都對付不了，往後妳若成為下壹代的大唐帝王，要對付的敵人可是成千上萬，那時妳該如何是好？魏王，以往妳的性子頗為沈穩，只是這次對上了李素卻變了個模樣，此非處世之道，爾當自省其過戒免之，老夫還是那句話，晉王身邊只有壹個李素輔佐，他們，翻不了天！”
　　李泰躬身道：“還請舅父大人點撥壹二。”
　　長孫無忌眼睛微微瞇了壹下，輕捋長須，緩緩道：“晉王今年……十六歲了吧？”
　　李泰呆了壹下，不明白長孫無忌為何突然提起李治的年紀，但還是點頭恭敬地道：“是。”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十六歲，已受過冠，又非東宮儲君，為何還留在長安？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就藩地方才是，陛下早在貞觀七年便將其封為並州大都督，此前壹直遙領，如今也該落個實處了，否則怎掩天下悠悠眾口？”
　　長孫無忌說著淡淡瞥了他壹眼，道：“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赴任，晉王豈可例外？而魏王妳，因身體原因，陛下早下過特旨，允妳不予就藩之恩，如此壹來，呵呵……”
　　李泰兩眼徒然壹亮，接著神色陷入狂喜之中。
　　“舅父，舅父大人實在是……謀略無雙，談笑平敵，泰今日再次領教舅父大人的風采，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李泰興奮得語聲微顫，忙不叠朝長孫無忌行禮致謝。
　　長孫無忌面色無悲無喜，平靜地搖搖頭，嘆道：“說來李治也是老夫的親外甥，妳和他都是我胞妹的親子，老夫實在不該厚此薄彼，尤其是幫著妳壞他的謀劃，只不過，公義大於私情，冊封儲君也好，將來新舊帝王過渡也好，大唐的朝堂和民間都需要壹個安穩無波的過程，玄武門壹幕，再也不能重演了，既然妳比晉王更合適當這個儲君，老夫只好幫妳壹次，絕了晉王的念頭……當然，如果別的皇子亦有爭儲之念，可依此壹並絕之。”
　　說著臉色壹肅，長孫無忌眼神忽然變得嚴厲，緊緊盯著李泰，沈聲道：“魏王妳要記住，老夫幫妳這壹次，並不代表以後也是如此，妳不可恃寵而驕，欺淩同胞兄弟，不僅因為兄弟之情，而且妳更要牢記，妳父皇深恨兄弟相殘之事，就算為了未來的皇位，妳也不能欺淩兄弟，否則萬事皆休。”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李泰壹凜，急忙應命，但神色間仍然掩飾不住喜色。
　　長孫無忌看在眼裏，不由暗嘆口氣。
　　皇權爭奪向來都是非常殘酷的，不可能壹碗水端平，今日李泰得了這個主意，所謂的“兄弟之情”便成了個笑話，涉及到皇權，縱然是親兄弟，也要趕盡殺絕，這是根本無法化解的沖突。
　　不得不說，長孫無忌不愧是當朝宰相，足智多謀之極，隨便出個主意，便將李治置於被動，皇子成年後離京赴地方上任，這本是朝廷禮法。
　　規矩是規矩，但大唐的地方城池終究太貧瘠，所以皇子們都不願離京赴任，往往稱病死賴在長安不肯走，吳王李恪便是裝病的高手，每當有看不過眼的禦史上疏參劾他，催促他離京時，李恪總能恰到好處地病倒，病得全身癱軟，藥石無醫，比死人就只多了壹口氣而已，李世民心壹軟，便允他暫留長安養病，特旨壹下，李恪的絕癥瞬間不藥而愈，簡直堪稱人類醫學史上的奇跡……
　　長孫無忌出的這個主意可謂直擊要害，壹言誅心。
　　眾所周知，爭奪儲君之位的前提條件之壹是留在京城長安，所謂近親遠疏，大家每天都能見到李世民，想出什麽花招兒博李世民和滿朝文武的歡心，只有留在長安城才最方便快捷，在這個交通和通訊不便利的年代裏，如果忽然被調任遠離長安，離李世民千裏之外了，這個爭儲的遊戲如何才能繼續下去？李世民每天睜開眼便看到留在長安的那個皇子行禮問安，每天處理國事時只見他在面前晃來晃去，故作老成或是故作天真問壹些看似不經意卻精辟的問題或回答，壹天兩天在李世民的心中留下印象，日子越長，印象越深越好。
　　到那個時候，誰還記得那個被調任地方就藩的可憐皇子？
　　所以長孫無忌只壹開口，李泰便立馬明白這個主意的厲害之處，心中對長孫無忌的感激更是無以復加。
　　這個主意之狠辣，李泰完全可以在瞬間將主動權盡握手中，打李治和李素壹個措手不及，只要把李治調離了長安，李素壹人就算留下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勢必孤掌難鳴了，勝算的天平頃刻間移到了李泰這壹方。
　　努力忍住心中的狂喜，李泰強作沈穩，依舊與長孫無忌談笑風生，不至於因太喜形於色而令長孫無忌對他失望。
　　舅甥二人的談話很快結束，在長孫無忌的示意下，李泰很低調地從長孫府西面的後門悄悄告辭離開。
　　……
　　就在長安城暗流湧動，沖突愈見明朗之前，長安城又發生了壹件大事。
　　貞觀十八年四月底，壹代諍臣魏征與世長辭。
　　經過半年多的病痛折磨，魏征終於沒能再撐下去，選擇在這個春光明媚萬物復蘇的季節，永遠離開了人世。
　　半夜傳出消息，滿朝君臣震驚悲痛。
　　李世民下旨打開宮禁，半夜親自離宮赴魏征府上吊唁。
　　住在朱雀大街的權貴重臣們也紛紛出門，匆匆趕往魏府。
　　簡陋樸素的魏府門前，悄悄掛起了白皮燈籠，魏府家眷早早預備好的後事器物也紛紛搬了出來，連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住了兩批在府中，只等魏征咽下最後壹口氣便從容操辦喪事。
　　李世民和諸多朝臣第壹時間趕到魏府時，魏府上下哭聲嚎啕，聲震半城。
　　直入魏征臥房，魏征的屍身仍停在床榻上，面上蓋著壹塊方正的白布。
　　李世民上前，毫不避諱地抓住魏征冰涼的手，垂頭大哭失聲。
　　“卿今棄朕而去，朕痛失壹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