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三章 加恩晉爵

　　與武氏的關系壹直是亦敵亦友，其中的微妙唯有二人自知。
　　武氏永遠不明白李素當初為何要救她，但不影響壹個原本野心勃勃的人用盡手段往上攀爬。李素救她的初衷也不僅出於憐憫，更多的是想看看，這位原本應該光芒萬丈的人，在他這個不該出現的人來了之後，命運會有怎樣的不同。
　　說是為國惜才也好，說是無聊的遊戲也好，總之，李素救了她，並且以默許的態度冷眼旁觀她往上攀爬的過程，當然，壹切的前提是，李素隨時有把握將這個女人踩下去。
　　對李素來說，自己能夠掌握得住的人，不怕她翻天。重要的是，原本歷史上的武氏是個傳奇的人物，她的心計手段不遜須眉，李素未來有許多事要做，這些事僅僅靠他壹個人是做不了的，他需要武氏的能力，從政治上來說，他需要與武氏結成同盟，共同對抗來自門閥的敵視，或者，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們的敵視。
　　太極宮，安仁殿。
　　李世民逝後，李治害怕觸景傷情，所以李世民生前常用的甘露殿已被封閉，李治的日常起居改在甘露殿旁邊的安仁殿。
　　殿內，李治與李素把臂而立，李治不停上下打量著他，關心地問道：“子正兄身子可好了？前幾日妳燒得迷糊，可把我急壞了，恨不得整個太醫署都搬到妳家去，又覺得是不是沖撞了什麽邪祟，又請了道士去妳家做道場……”
　　李素笑道：“多謝陛下關心，臣感激不盡，臣身子已大好，無礙了……”
　　“呃，還有，臣早跟陛下說過，如今陛下身份不壹樣了，應該自稱‘朕’，對臣也不可再稱呼‘兄’，此為君臣之禮，還望陛下莫讓臣背負失儀之罪。”
　　李治嘆道：“好好好，就依妳，只是與妳相處久了，不大習慣改口，我……朕以後慢慢改。”
　　李素擡眼打量著他，現在的李治神情有些憔悴，最近的國喪大禮顯然令他身心俱疲，縱然李治年輕，卻也有些吃不消了。此時他的臉上仍有幾分揮散不去的悲痛之意，較國喪時倒是輕淡了許多。
　　時間是抹去所有傷痛最好的良藥，李治心頭的父喪之痛已漸漸平復了。
　　“子正兄……咳，沒兄，子正，朕現在已登基了，許多事想與妳商議，昨日長孫舅父入宮進諫，說要給朝臣加恩了，這是歷朝的規矩，朕不可不為，朕思量很久，長孫舅父爵至國公，位居宰相，實為人臣之巔，無可再加，於是打算給他加官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升尚書省右仆射，加爵河南郡公，而子正妳，也是先皇所授顧命輔臣之壹，朕欲給妳加爵國公，可長孫舅父卻堅不同意，說褚遂良才升了郡公，子正年輕資淺，若冒升國公，會被天下士子議論，而致君臣離心……”
　　李治壹臉苦惱道：“朕與長孫舅父爭執許久，差點不歡而散，長孫舅父只答應給子正兄加爵至郡公，最後朕與他鬧得很不愉快，舅父拂袖而去……”
　　李素靜靜聽著，微笑道：“陛下，不可因臣壹人之榮辱，而使天子與舅父離心，陛下深知臣的秉性，對官爵向來不在意，郡公或是國公，對臣來說並無區別，陛下何必因為這件小事而令君臣不愉？便請陛下依了長孫相吧，臣真的不會介懷的。”
　　李治氣道：“朕能登基，功勞最大的人是妳，也只有妳在朕最勢弱之時毫不猶豫地與朕站在壹起，為朕出謀劃策，多次化險為夷，若沒有妳，如今坐在這裏的人是我皇兄李泰，而朕，說不定已被圈禁或流放……”
　　眼圈壹紅，李治道：“朕若不晉妳為國公，將來何顏面對妳？這件事……我不能依舅父！”
　　李素急忙道：“陛下不可沖動，不可因此事而令君臣失和，尤其是長孫相還是陛下的舅父……”
　　話沒說完，李治忽然擺了擺手，神情堅決地道：“子正莫說了，朕以往性情懦弱忍讓，可是如今不同了，既然已是大唐天子，當有天子的威嚴和主意，臣子畢竟只是臣子，天子決定做什麽事，臣子只能上諫，卻不能橫加幹涉，這是臣子的本分，子正，這已不是晉爵之爭了，而是君臣之爭，新朝甫始，朕不能在第壹件事上忍讓，不能讓臣子養成幹涉君命的壞習慣，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素怔怔看著李治，此刻的李治，似乎有些陌生，他比以往更成熟，也更有主見了，登基不過數日，已然有了壹些帝王該有的模樣。
　　這些變化，也是成長的結果吧，賴以依靠的父皇逝去，除了逼自己成長起來，還能怎樣？
　　李治忽然揮了揮手，道：“不說這事了，說點別的，子正今日進宮見朕有事？”
　　李素只好配合地跳過這個話題，道：“臣確有事求陛下。”
　　李治驚異地睜大了眼：“妳竟有事‘求’朕？真是稀奇呀……”
　　李素苦笑道：“妳是皇帝妳老大，這件事自然要求陛下恩準的。”
　　李治饒有興致地道：“說說，啥事？”
　　李素緩緩道：“臣與東陽公主相愛多年，當年的是非恩怨已隨風而逝，臣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牽累了東陽，十年未能給她壹個正當的名分，所以，臣有個不情之請，請陛下削去東陽的公主名號，待她孝期過後，臣堂堂正正將她迎娶進門。”
　　李治沈默地看著他，李素凜然不懼，直視著李治的眼睛。
　　良久，李治道：“妳說的這些，東陽皇姐也同意了？”
　　“是。”
　　“子正，妳與朕縱是情同手足，可妳應該明白，咱們的交情再深厚，朕也不可能讓公主與妳夫人共侍壹夫，歷朝歷代的天家都沒這麽幹過，朕若準了，朝野必然震驚大嘩，而妳，必然為萬夫所指。所以，想要東陽嫁給妳，她的公主名號是必須要削掉的，這壹點，朕也無法幫忙……”
　　李素神情鎮定地道：“臣明白，所以臣剛才說，請陛下削東陽公主名號。”
　　李治笑了：“為了嫁給妳，皇姐竟然連公主名號都不要了，果真是情比金堅，令朕羨煞……”
　　李素黯然道：“是臣當年牽累了她，也是臣耽誤了她這麽多年，如今，臣必須要給她壹個交代，擔起這份責任。”
　　李治嘆道：“其實這些年妳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妳與東陽皇姐的情意，這些年朕都看在眼裏，當年朕便承諾過，有朝壹日，定助妳壹臂之力，如今朕便兌現當年的承諾。”
　　深深看了李素壹眼，李治轉身走到桌案前，取過壹卷黃絹，提筆龍飛鳳舞壹陣，吹幹了墨漬後，仔細看了壹遍，最後鄭重地蓋上玉璽。
　　“這是削東陽公主名號的旨意，此為天家內事，便不經三省了，妳直接交給宗正寺卿李道宗，由他辦理削除名號壹應事宜，東陽出家多年，除去公主名號的阻力不是太大，正好還要守孝三年，三年後，朝野的議論約莫也消停了，那時妳再將她迎娶進門，想必事可為也。”
　　李素接過聖旨，急忙躬身道謝。
　　李治深深地道：“朕與東陽皇姐雖非同母所出，但朕向來敬服她的為人，她當年給朕做的衣袍，我如今還在穿，妳轉告她，縱然除了公主名號，可朕永遠當她是親姐姐，斯言不渝。”
　　“名號雖除，但她名下的田莊，土地，實食邑，道觀等財物，概賜予她，另外朕再賜涇水河畔良田千畝，別院兩座，各國貢品若幹，絲綢精瓷千件，這些算是朕賜予她的嫁妝吧……”
　　李治嘆了口氣：“子正，往後皇姐是妳李家堂上婦，妳可要好生待她，妳和她這些年走得艱難，如今已修得正果，望妳珍惜。”
　　“臣定與她相敬相愛，此生不易。”
　　二人相視而笑，互相點了點頭。
　　說完了正事，李素正打算告退，李治忽然叫住他，神情忸怩不已。
　　李素心下奇怪，問道：“陛下還有事麽？”
　　李治臉壹紅，掩飾般幹笑幾聲，道：“罷了罷了，今日不提這事，以後再說，哈哈。”
　　李素愈發奇怪，妳這壹副被火車站拉客大媽寢取過的表情是腫麽回事？屈辱中帶著幾分興奮，賤得不行……
　　……
　　……
　　次日，削東陽公主名號的旨意終於傳出了宮闈，長安盡知。
　　朝野壹片嘩然，驚訝過後，稍知內情的人頓時了然壹笑。
　　為何削東陽公主名號，大家心裏都有數，暗暗佩服李素有情有義的同時，也佩服李素出手解決此事的時機火候，正好卡在李世民甫逝，朝堂新舊交替之時，將來東陽嫁入李家至少已是三年孝期以後，那時朝野早已風平浪靜，東陽也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公主，只是壹個尋常的道姑，那時李素再將東陽迎娶進門，朝野幾乎翻不起什麽風浪了。
　　當然，不少朝臣諸如褚遂良等看出了李素的用意，不忿之余紛紛上疏。公主是天家的壹部分，代表至高皇權，不可無罪而除，更不可輕言嫁尚，尤其是那種自己家裏本就有壹位正室夫人的渣男……
　　上疏勸諫的人不少，李治卻留中不發，不給任何態度。
　　過了幾日，大家便看出了李治的心思。
　　無論從君臣交情，還是李素與東陽這些年半遮半掩的情韻之事來說，這次東陽被除公主名號已然成了壹件水到渠成的事，更多的人甚至隱隱等待著這個結果，換個角度來說，本是壹段千古佳話，旁人何必做那焚琴煮鶴的惡事？
　　朝臣議論了幾天後，漸漸偃旗息鼓，褚遂良等老臣也不吱聲了，算是默認了對李素和東陽的成全。
　　太平村，東陽道觀內。
　　乍聞聖旨，東陽呆怔許久，然後神情平靜地跪在老君像前，誦了整整壹日的心經，夜半無人時分，道觀正殿傳來東陽釋然而又哀慟的哭聲，聲若嬌鶯初啼，聞之令人莫名心酸，仿佛哭盡半生悲苦。
　　第二日，道觀閉門謝客，東陽為父皇守孝三年。
　　長安城的議論漸漸平息，第三日，太極宮大朝會，長安城四品以上朝臣皆至。
　　壹大早宮門前人山人海，千余人穿著正式的朝服梁冠，靜靜地等在宮門外。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站在最前，奇怪的是，二位老臣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李素來到宮門前，本想上前與長孫無忌等人行禮招呼，見長孫無忌壹副剛丟了錢的不爽模樣，李素腳步頓止，轉身便混進了武將的圈子裏。
　　程咬金正在眾老將面前吹噓當年的功績，正吹得唾沫橫飛，見李素湊過來，立馬止了話頭，壹把將李素拎過來立正。
　　“小娃子果然不是凡人，大病壹場差點將長安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如今大病剛愈，馬上便有了壹場大富貴，老夫當年多燒妳壹爐香算是燒對了，哈哈。”程咬金得意地大笑。
　　李素被程咬金拎在手裏晃得七暈八素，滿頭霧水問道：“程伯伯何出此言？小子不明白……”
　　程咬金嘿嘿怪笑，旁邊壹眾武將也笑了。
　　李績看不過眼，踹了程咬金壹腳，然後將李素扯到壹旁，低聲道：“今日朝會是陛下加恩群臣，聽說因為給妳加恩的事，陛下與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鬧得頗不愉快，昨日只見長孫無忌等人從宮裏氣沖沖地出來，不知原因，老夫估摸陛下是鐵了心要厚賜予妳。”
　　李素目光閃動，隨即嘆道：“何必如此，我從來不曾求過高官顯爵，今生只想過太平日子而已。”
　　李績搖頭：“禍耶，福耶，現在誰也說不好，陛下執意加恩，妳也不好拒絕，不過從此以後，長孫無忌怕是恨上妳了……”
　　李素沈默片刻，道：“恨就恨吧，舅父大人，從今以後，我的主要精力放在民政民生上，對朝堂內的傾軋爭鬥殊無興趣，當然，若他主動招惹我，我也不會客氣。”
　　李績目光驚異地打量了他壹眼，笑道：“難得見到子正霸氣的壹面，大病壹場以後，老夫發覺妳整個人有點變化了。”
　　“舅父大人覺得這樣不好？”李素眨眼笑道。
　　李績搖頭：“現在這模樣最好，以往妳那軟綿綿的性子老夫早就不喜了，妳才二十多歲，正應是鋒芒畢露之時，只要註意分寸，這輩子沒人敢欺負妳，看看程老匹夫，這些年挺著壹張蠻不講理的醜臉橫行霸道，看似魯莽實則心細如發，常犯小錯卻無虧大義，犯錯越多陛下反而越寵信他，橫行長安這些年，妳看哪個不長眼的敢惹他？妳以前那副如履薄冰的樣子，反倒容易惹禍，任誰見妳那樣子，都會忍不住欺負壹下妳……”
　　李素揉著臉苦笑道：“我以前那麽弱受麽？看來我的性子真該硬壹點了，否則，將來我要做的許多事都推行不下去。”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今日朝會上陛下若有加恩，妳不要拒絕，盡管領受便是，個人榮辱並不重要，可妳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爵位和官職越高，做事越容易，這個道理想必妳應該明白的。”
　　頓了頓，李績忽然冷笑起來：“長孫家雖說是壹門顯赫，功臣之首，但咱們李家也不弱，子正妳記住，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新君臨朝，妳與陛下的交情擺在這，只要妳不犯糊塗，世上沒人能扳倒妳，就算長孫無忌想對妳動手，合妳我兩家之力，想除妳恐怕不是那麽容易，他是門閥，咱們李家也是門閥！”
　　“是，外甥記住了。”
　　……
　　鐘鼓樓的鐘聲敲響，緩慢有序的節奏裏，沈重的宮門緩緩打開。
　　朝臣依官爵列隊，在宦官和禁衛的引領下依次入宮。
　　壹應繁瑣的君臣禮儀之後，李治和群臣這才說起了正事。
　　內官中書崔舍人出班，當著群臣的面徐徐展開壹卷黃絹，開始宣念聖旨。
　　首先是大赦天下詔，大唐各州府監牢以及流放人犯，除謀反弒親等十惡大罪以外，余者皆赦。
　　其次便是追封已逝功臣，秦瓊，魏征等去世的老臣皆有追封爵位或謚號。
　　再次便是加恩，淩煙閣功臣從長孫無忌開始，全部皆有封賞，長孫無忌去司空，升太尉，加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升尚書省右仆射，晉河南郡公等。
　　壹幹老臣老將全部封賞完畢，大殿內突然安靜了壹下。
　　接著崔舍人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著，涇陽縣公，銀青光祿大夫，雲麾將軍，右散騎常侍，尚書省右丞李素，朕念其功苦，可加爵晉國公，實食邑壹千五百戶，賜田千畝，絲百匹。”
　　崔舍人念完，殿內壹片寂靜。
　　良久，轟的壹聲，人群裏炸開了鍋，議論聲喧囂而起。
　　每個人的神情各異，憤怒的，不滿的，贊同的，還有事不關己的，眾生各相不壹。
　　從縣公到國公，實實在在的連跳兩級，更重要的是，爵封“晉國公”，“晉”地可是高祖和先皇起義兵反隋之地，可謂龍興之地，將李素封為晉國公，可見聖恩何等隆厚。
　　長孫無忌臉色陰沈，站在朝班內壹動不動，壹雙眼睛卻看著李治，片刻後，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並且朝李治徐徐頷首，似乎對李治的決定表示贊同。
　　李治也朝他笑，笑得很甜，君臣之間無聲地碰撞著火花。
　　議論聲中，李素昂然出班，朝李治行禮。
　　“臣，晉國公李素，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