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使臣將王命 第壹百八十三章 當世大儒

　　“方……孝……孺……”蕭凡張大了嘴，神色震驚的望著趴在地上暈過去的方孝孺，嘴裏喃喃自語。
　　曹毅撓撓頭，好奇道：“方孝孺是什麽人？”
　　看著蕭凡震驚的模樣，曹毅頓時了然，眼中兇光壹閃，陰森道：“他莫非是蕭老弟妳的仇人？曹某幫妳宰了他！管他是不是真的朝廷大臣，咱們在這裏把他殺了埋起來，誰也拿捏不到妳的證據。”
　　蕭凡回過神，搖頭道：“此人不可殺，殺不得……”
　　“他是天王老子嗎？為何殺不得？”曹毅冷笑。
　　蕭凡很認真的看著他，道：“他是個狠人，妳和我加起來也不夠他狠……對這樣的狠人，咱們態度得尊敬點兒。”
　　曹毅壹臉迷惑：“……”
　　這樣壹個幹巴瘦窮酸，擱了曹毅的身手，壹拳就能打他個半身不遂，他到底狠在哪裏？
　　蕭凡目露崇敬的看著暈過去的方孝孺，淡淡道：“……如果敵人當著妳的面殺妳全家，妳能壹邊看親人死在屠刀下，壹邊還有閑情雅致作詩嗎？”
　　曹毅面孔狠狠抽搐幾下，眼中兇色漸黯，吃驚的道：“這怎麽可能？誰這麽狠？”
　　蕭凡朝方孝孺努努嘴，道：“他就有這麽狠……”
　　曹毅擦汗，望向方孝孺的目光充滿了敬畏。
　　方孝孺，明初第壹大儒，被敵人姚廣孝贊譽為“讀書種子”，被蜀王尊稱為“正學先生”，被朱元璋寄予肱股輔佐厚望的壹代名臣，他師從宋濂，飽學多才，多篇名作傳世，他忠節護法，得成大義，壹介書生，面對燕逆屠刀視死如歸，抗節不屈，他冷漠無情，十族親友磔於前而他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尚有心情於刑場上作絕命詩以全其義……
　　蕭凡看著昏迷不醒的方孝孺，目光復雜難明，該怎麽評價這位全大義卻罔親倫的大儒呢？碧血忠臣？還是冷血禽獸？
　　罷了，這些應該留給後人評說，現在是洪武三十壹年，歷史的軌跡已出現了偏差，也許，這壹切都不會再發生，該出彩的人物不會出彩，該發生的慘劇也不會發生，未來，正走向壹條連蕭凡自己都未知的新路，這條新路上，方孝孺只是方孝孺，他是當世大儒，輔佐朱允炆的重臣，推行建文新政的中流砥柱，如此而已。
　　“弄醒他。”蕭凡淡淡向壹旁的錦衣校尉吩咐道。
　　校尉蹲下身，伸手掐了掐方孝孺的人中，很快，昏迷的方孝孺悠悠醒轉。
　　眼睛還沒睜開，方孝孺便虛弱的呻吟道：“水……”
　　“給他水，小口小口的餵。”
　　喝了幾小口水的方孝孺恢復了些許精神，又擡眼可憐兮兮的瞧著蕭凡，道：“快……快叫大夫治我，我……我快死了……”
　　蕭凡笑瞇瞇的道：“方大人，您這病不用叫大夫，我就能幫妳治了。”
　　說著蕭凡轉身吩咐道：“來人，去叫人熬點清粥，速速端來。”
　　沒過多久，廚房端來了熱滾滾的清粥，校尉蹲下身，用銀勺慢慢的餵給方孝孺，方孝孺急不可耐，顧不得粥燙，齜牙咧嘴的將壹整碗粥喝了下去。喝完以後方孝孺擡頭看著蕭凡，聲音嘶啞道：“……餓死老夫了，快，再給我弄壹碗來。”
　　蕭凡笑道：“還是等壹等再吃吧，餓了這麽久，吃太多會傷胃的。”
　　方孝孺精神明顯好多了，聞言重重壹哼，怒道：“妳管我！老夫偏要吃。”
　　蕭凡撇了撇嘴，扭頭對曹毅道：“曹大哥，妳發現這人的狠厲之處了吧？”
　　曹毅學著蕭凡的樣子撇嘴，悶哼道：“他狠在哪裏？”
　　蕭凡眼中帶笑，悠悠道：“嘴被臭襪子堵了兩天，還吃得這麽酣暢淋漓，妳能做到嗎？”
　　曹毅望著方孝孺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敬意，由衷嘆道：“方大人真神人也，果然夠狠，我做不到。”
　　方孝孺臉色發黑，接著慢慢變綠，最後終於忍不住，哇的壹聲吐了個昏天黑地，稀裏嘩啦。
　　……
　　“妳真是方孝孺？”蕭凡頗有興趣的盯著他，黑亮的眼中閃閃發光。
　　方孝孺恢復了精神，壹派儒雅的捋須點頭：“然也。”
　　“妳就是被稱為壹代大儒的方孝孺？”
　　“然也。”
　　“妳就是被蜀王尊為正學先生的方孝孺？”
　　“然也。”
　　“妳就是被燕王誅了十族的方孝孺？”
　　“然……”方孝孺壹楞，接著勃然大怒：“放屁！妳才被誅十族呢！妳全家都被誅十族……”
　　蕭凡同情的拍著他的肩，很誠懇的道：“如果沒有我的出現，再過幾年妳就會被誅十族了，真的，不騙妳。”
　　“賊子！安敢咒老夫！我跟妳拼了！”
　　砰！
　　張牙舞爪的方孝孺被曹毅壹伸手，便將他的腦袋死死摁在了桌子上。
　　“妳這個讀書人怎麽如此迂腐頑固？蕭大人說妳會被誅十族，那就肯定會被誅十族，他什麽時候說過假話？妳這個人怎麽就是不願承認呢？”
　　方孝孺腦袋被摁住，眼淚嘩嘩：“……”
　　蕭凡不忍心道：“算了，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人家不願承認咱們也別勉強……”
　　曹毅這才放開了方孝孺，然後狠狠瞪了他壹眼，罵道：“死窮酸，真不懂事！”
　　方孝孺悲憤莫名，淚如泉湧：“……我算是知道錦衣衛不講理到什麽地步了。”
　　蕭凡愕然問曹毅：“我們很不講理嗎？”
　　“沒有啊，我們比大理寺講理多了……”
　　徐州城西，大彭鎮。
　　此因彭祖獻雉羹治愈了上古堯帝的疾病，堯帝感其恩，故將徐州壹帶封給彭祖，彭祖因此建立大彭氏國，大彭鎮以此命名。
　　大彭鎮內建有彭祖廟，占地百余丈，此廟乃東漢所建，後歷代毀於戰火，明初開國後復建。
　　清晨的陽光斜斜照射在滄桑斑駁的廟墻外，盛夏的晨風徐徐吹送著絲絲涼意，廟中香火並不旺盛，寥寥數人匆匆來往，上香，磕頭，許願，寬闊的正殿前頗為冷靜沈寂。
　　陽光下，兩道纖細的身影慢慢走進廟內。二人雖穿著普通的男子粗布服飾，看上去與升鬥百姓毫無二致，但她們纖細裊娜的身姿，極盡妍麗嬌媚之態的舉止，還有那貌若桃李的嬌顏，卻怎麽也掩飾不住二人的女子身份。
　　二人剛跨進廟內，她們身後便出現十數名穿著短衫打扮的漢子，看似香客，卻隱隱與兩名女子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壹進廟門便仿佛不經意般的分別把守住廟內各門，及生人來往的要扼之地，以壹種久經訓練的陣勢將兩名女子圍在中間，對她們形成密不透風般的保護。
　　二女仿若未覺，雙雙走進廟內，見正面是壹座仿漢式三開大殿，殿高約四丈，正中供奉著彭祖金像，殿中左側立著壹塊古老的碑文，其文曰：“徐州西郊，大彭山陰，古有獲水，滔滔東流。山水之間，有村大彭，乃陶唐大彭國之故都也。”
　　二女柳眉稍蹙，眉宇間仿佛都藏著深深的心事。
　　朝巍峨的正殿走了幾步，壹名女子忽然不安的側頭道：“鶯兒，我……我總覺得心神不寧，鶯兒，也許此刻相公正著急呢，也許他已派出錦衣衛緹騎，大索天下尋找我們的蹤跡，我……我想回京了……”
　　另壹名女子輕笑道：“郡主，既已出來，何必急著回去？難道這世上只能我們女人怕男人麽？就不許男人怕女人壹回？妳不是說想遊遍天下嗎？現在我們已經出來，妳若回了京，這輩子妳可能永遠也沒機會實現妳的心願了。”
　　女子幽幽壹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只得抿嘴不語。
　　進了殿，二人取了香火上供，然後向彭祖像虔誠跪拜。
　　“我願相公平安高壽，如彭祖壹般活八百歲……”壹女子雙手合十，閉眼喃喃許願。
　　“噗嗤……”
　　旁邊的女子笑出聲來，輕聲調侃道：“郡主，妳的相公活八百歲，那可是世所罕見，那時妳若活不了那麽長，豈不是要先他而去？”
　　許願之人正是江都郡主，聞言羞澀壹笑，然後幽然嘆息道：“鶯兒，妳若愛極了某個男子，妳就會理解我為何如此許願了，愛人的心裏，希望他壹切都好，壹切都順順利利，無病無災，恨不得把我這壹生的好運氣好福分全都轉送給他，與君相廝守，長樂未央，直到有壹天我們都老了，享盡壹生寵愛後，我便先壹步離他而去，免得讓我獨自承受那失去愛人的悲痛，這也是相愛的人做的唯壹壹件自私的事……”
　　陳鶯兒如花般的俏臉瞬間黯然，呆呆望著殿中高大的彭祖金像出神，她的眼中浮現迷茫之色，聲音如同遙遠的薄霧中飄來壹般不可捉摸。
　　“郡主，妳把人世間的男女之愛想得太美好，太高尚，我……不如妳。我是自私的，愛壹個人，就應該時時守著他，與他天天在壹起，我不容許他負我，當然，我更不會負他，只要他心中有我，我願為他付出壹切，包括生命和尊嚴，他若負了我，那麽他便是我的生死仇人，我與他勢不兩立，不死不休！”
　　江都似被陳鶯兒的話嚇到了，她捂著小嘴久久不發壹語，半晌，她忽然輕俏壹笑，道：“鶯兒，妳話說得狠，可我知道，妳不是這樣的人，在妳愛的男人面前，妳肯定也和我壹樣，怎麽都狠不下心腸傷害他，對嗎？”
　　陳鶯兒帶著幾分怨毒的俏容漸漸松緩，最後黯然壹嘆，幽幽道：“是呀，也許我真的狠不下心，若我真能狠心，妳，我，還有妳相公，我們三個人的命運都會不壹樣了……”
　　江都嬌媚的笑容漸漸凝固，她吃驚的睜大眼，道：“鶯兒，妳……妳剛才說什麽？我們三人？還有我相公？妳什麽意思？妳……認識我相公蕭凡嗎？”
　　陳鶯兒壹驚，自知失言，然話已出口，來不及掩飾。
　　江都美眸盯緊了她，這回她用了肯定句：“鶯兒，妳認識我家相公，妳早就認識。”
　　陳鶯兒渾身壹顫，雙目壹閉，淒愴的眼淚滾滾而下。
　　“不錯，郡主，原諒我瞞了妳這麽久，我實是不得已，我……我便是妳家相公蕭凡曾經的未婚妻……江浦陳鶯兒。”
　　徐州城內，知府劉治府中臥房。
　　風水輪換，現在該方孝孺問蕭凡了。
　　“妳就是天子欽命巡北的欽差大臣？”方孝孺捋著黑須，眉眼間露出壹股正氣。
　　“正是。”蕭凡笑瞇瞇的回答。
　　“妳就是蕭凡？錦衣衛指揮使蕭凡？”
　　“正是。”
　　方孝孺閉眼沈吟道：“老夫遠在巴蜀時便已聽過妳的名號，蕭大人，老夫久未進京，不知朝堂事，卻有幾句話相詢，老夫性情耿直，言不入耳，還望見諒。”
　　蕭凡笑道：“下官慕方大人清名久矣，方大人有話盡管直說。”
　　方孝孺思索半晌，似乎在組織語言，良久，這才悠悠道：“聽說如今朝中出現了奸黨，其中以妳蕭大人為首，妳們沆瀣壹氣，禍亂朝綱，蠱惑幼帝，擅權專政，蕭大人，果真是這樣嗎？”
　　蕭凡淡淡壹笑：“這些話想必是黃子澄他們壹眾清流大臣告訴妳的吧？——何謂忠？何謂奸？難道那些清流說的話才是至理正道，不聽他們的話便成了奸臣？忠與奸的定義是由他們定的嗎？他們說我是奸臣，我便肯定是奸臣了？方大人，我不知道妳對我有何看法，說實話，我也並不在意妳對我的看法，我蕭某人這輩子只為自己活著，旁人的評價，不論高低贊毀，我自哂然壹笑，方大人，這就是我的回答，不知方大人可滿意？”
　　方孝孺眉頭輕皺，隨即又緩緩展開，輕笑道：“不論蕭大人是不是奸臣，至少妳這番話頗為坦誠，可是……蕭大人，如今朝中說妳媚言惑上的聲音很大啊，老夫遠在巴蜀之時便已震耳欲聾了……”
　　蕭凡輕松笑道：“方大人放心，現在罵我的聲音已經小了很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方孝孺驚愕道：“哦？莫非朝中大臣對妳的印象有了改觀？”
　　“不是啊，因為我前幾日把黃子澄趕走了，所以罵我的聲音小了……”
　　“妳……”方孝孺氣結。
　　沈默良久，方孝孺猛然睜開眼，正色道：“蕭大人，老夫非偏聽偏信的愚蠢之輩，妳是忠是奸，老夫的眼睛會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說著方孝孺忽然站起身，壹雙焦距模糊的眼睛卻死死盯著蕭凡身旁的曹毅，他跨前壹步走到曹毅面前，擡手戳著曹毅的胸膛，壹邊戳壹邊大聲道：“蕭大人，老夫這雙招子自信不瞎，我會好好盯住妳，若我發現妳果然是奸佞之徒，老夫不惜以死相諫，也非要勸天子將妳誅殺！”
　　曹毅愕然：“……”
　　蕭凡滿頭黑線：“方大人……”
　　“不要以為妳手握錦衣衛大權便可以為所欲為，權乃天子所授，妳的壹切是天子給的……”
　　“方大人……”
　　方孝孺不耐煩的扭頭環顧：“什麽事？誰叫我？”
　　“方大人……妳，眼睛沒事吧？”
　　“廢話！老夫神清目明，法眼如炬，能有什麽事？”
　　蕭凡伸出壹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方大人，這是幾？”
　　“二。”
　　再伸壹根：“這是幾？”
　　“哼！當我三歲孩子嗎？這是四！”
　　確定了，史書從未記載的大八卦：方孝孺是個超級大近視眼……
　　“……老夫告訴妳，自古朝堂存正氣，妳若真是奸佞，總會有人站出來的，大明不亡，忠臣不死！老夫的這雙招子雪亮犀利……”
　　蕭凡與曹毅面面相覷……
　　蕭凡幹笑道：“啊，咱們換個話題吧……”
　　曹毅趕緊附和：“好啊好啊，換個話題……”
　　方孝孺只好閉了嘴，瞪著蕭凡悻悻壹哼。
　　蕭凡轉了轉眼珠，道：“方大人，下官奉皇命巡北，在城外與朝中大臣辭別，您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方孝孺聞言頓時臉色變了，黝黑的面色漸漸鐵青，壹張老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曹毅趕緊捅了捅蕭凡，低聲埋怨道：“……妳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方孝孺憤怒了，猛地壹拍桌子大聲道：“我怎麽會出現在那裏？我不能出現在那裏嗎？官道人人可走，妳蕭凡這麽霸道，誰走妳就逮誰？朗朗乾坤，還有沒有王法了？”
　　重重拍著大腿，方孝孺目中含淚，悲憤道：“妳們想想，妳們想想，我奉詔出蜀，孤身還京，坐著馬車，看著熱鬧……”
　　語聲壹頓，方孝孺仰天咆哮道：“……突然就被官兵給劫了哇……”
　　蕭凡和曹毅臊眉搭眼擦汗：“……”
　　手指顫巍巍指著蕭凡：“妳，妳要拿老夫擋燕王的冷箭。”
　　又顫巍巍指著曹毅：“妳，妳要砍了老夫的腦袋祭旗。”
　　狠狠拍著桌子，方孝孺淚如雨下，悲憤不能自已：“妳們還是人嗎？……猴子。”
　　倆猴子低頭，面色羞愧得如同猴子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