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沙場月色寒 第二百八十八章 牌位解危（下）

　　壹個小小的牌位竟然能讓造反大軍的頭子低頭跪拜，這事說起來荒謬，可它卻是真真實實的，在這個註重名分大義的時代，既然妳打著奉先帝遺旨的名號，那麽就必須為自己說的話負責，現在先帝的牌位就在眼前，若不管不顧的在牌位前亮刀兵，那就等於是朱棣在打自己的臉，起兵造反時傳檄天下的所謂“奉天靖難”的檄文就是壹堆屁話，從此天下再無人肯相信他，甚至連跟隨朱棣造反的燕軍也不會再服從他。
　　大義和名分就是這麽重要，既然把造反的借口說得那麽冠冕堂皇，那麽朱棣必須為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付出代價。縱然再心不甘情不願，妳也必須在牌位前老老實實跪下磕頭，這就是忠孝之道，雖然只是壹種表面的形式，但天下人看的就是這表面的形式。
　　蕭凡這壹招玩得太惡毒，眼看就要攻下濟南城的燕軍將士見主帥竟然面朝濟南城跪下，十幾萬人滿腔的昂然鬥誌頓時化為烏有，全軍嘩然。
　　城頭那面寫著朱元璋牌位的大旗太遠，十幾萬人看不清楚，不過前鋒陣列傳過來的消息卻是實實在在的。
　　王爺都朝濟南城跪下了，我們還打什麽？有意義嗎？
　　城頭的蕭凡見奸計得售，沈重的心情明顯舒緩了許多，嘴角不自覺露出壹絲淺笑。
　　他終於找到壹個能夠不費壹兵壹卒堅守濟南城的方法。
　　朱元璋牌位在前，身為先帝臣子的蕭凡也不能站著，否則便是大不敬，於是蕭凡也撲通壹下跪在城頭的馬道上，面朝牌位跪了下去，口中大呼道：“臣蕭凡，拜於太祖高皇帝靈前！”
　　蕭凡壹跪，身邊所有的守城將士也跪下了。
　　蕭凡直起身，扭頭看著城墻下壹臉沈重跪著不語的朱棣，不由皺了皺眉，大聲道：“王爺，先帝英靈牌位在前，妳麾下將士為何不跪？他們難道不願奉我大明朱姓天子嗎？”
　　這話說得比較嚴重，燕軍將士若不朝朱元璋的牌位下跪，則證明燕軍起兵便是赤裸裸的造反，欲推翻朱姓王朝，麾下的將士都造反了，妳這當主帥的王爺難道還是清白的嗎？
　　朱棣眼皮猛跳，鐵青著臉盯著城頭上似笑非笑的蕭凡，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良久，朱棣扭頭，對身旁的道衍大喝道：“傳令三軍，全部收起兵刃，向父皇牌位跪拜！”
　　道衍擦著冷汗囁嚅道：“王爺，三思啊……”
　　“不必說了！全軍跪拜，違令者，斬！”
　　道衍面色蒼白，無力朝傳令兵揮了揮手。
　　隨著軍令的下達，燕軍十余萬將士紛紛無奈的面朝濟南城跪下，黑壓壓的人群矮身三拜，揚起壹陣漫天塵土。
　　朱棣氣得渾身直哆嗦，他很清楚，燕軍十余萬人這壹拜，士氣必然壹瀉千裏，攻克濟南的難度更大了。
　　道衍在他旁邊勸道：“王爺，咱們拜也拜過，天下人再也說不得什麽，起身吧。”
　　朱棣點點頭，剛待回頭命將士們站起來，城頭上蕭凡那討厭的聲音又遠遠傳來。
　　“慢著！別站起來，妳們姿勢不對，再拜壹次！”
　　朱棣堪堪站起的身軀狠狠壹個踉蹌，差點壹頭栽進塵土裏。
　　“蕭凡，別太過分！什麽叫姿勢不對？”朱棣咬牙切齒，語如冰珠。
　　蕭凡好整以暇道：“王爺，先帝牌位在前，妳這是什麽態度？恭敬點好嗎？妳和妳麾下將士拜得太過敷衍，先帝若在天有靈，必然很不滿意，會罵妳是個不孝子的，下官這也是為王爺的清名著想……”
　　朱棣眼中冒得熊熊火焰，怒道：“那妳說該怎麽拜？”
　　蕭凡笑了：“先帝壹代開國英主，雄才偉略，功比日月，我們自然要五體投地的拜，王爺，下官給妳示範壹下，仔細看著啊……”
　　說著蕭凡高舉雙手，高撅著屁股，五體投地的拜了下去。
　　直起身，蕭凡笑道：“看見了嗎？這才是正確的姿勢。”
　　朱棣表情變幻萬狀，勃然的怒氣令他的面孔扭曲成壹團，眼中瞳孔不斷放大縮小，神情分外駭人。
　　良久……
　　“傳令全軍，照他的姿勢再拜壹次。”朱棣咬牙下了命令。
　　於是，十幾萬燕軍將士在城外廣袤的平原上紛紛高舉起雙手，跟邪教教徒拜神似的，壹個個五體投地拜得不亦樂乎。
　　拜完之後，朱棣語帶無限殺意的冷冷道：“蕭凡，拜也拜過了，妳無話可說了吧？”
　　蕭凡大度的使勁揮了揮手，笑瞇瞇道：“回去吧，都散了吧……”
　　朱元璋的牌位在前，打是不能再打了，可放棄卻又實在不甘心，朱棣當即下令退兵十裏紮營。
　　剛轉過身，蕭凡朝著朱棣的背影大喊道：“……王爺，明天記得讓妳麾下的將士們每個人寫壹份參拜先帝牌位的感悟日記，辭藻要華麗，認識要深刻，不能少於五千字……”
　　嗖！
　　壹支夾著無限憤怒殺意的冷箭從城墻下射向蕭凡。
　　當！
　　盾牌擋住了。
　　濟南城頭，看著浩蕩不見邊際的燕軍潮水般退去，蕭凡嘴角的淺笑越來越深。
　　城墻馬道上，所有的守軍將士都瞧著他，目光中的崇拜敬意非常明顯。
　　山東布政使鐵鉉情不自禁朝蕭凡長揖道：“蕭侯爺大才，不費壹兵壹卒退叛軍，下官佩服之至。”
　　蕭凡謙虛道：“鐵大人客氣了，其實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來的，真正的功臣是妳啊……”
　　鐵鉉壹楞，接著失笑道：“侯爺說笑了，如此卑鄙……咳咳，如此絕妙的退敵之策，下官怎麽想得出？下官是君子來的……”
　　蕭凡心裏那個氣啊，老鐵妳這話啥意思？難道我不是君子嗎？
　　拍著鐵鉉的肩，蕭凡認真道：“這法子真是妳想出來的，我只是拿來抄襲而已……”
　　“不可能！”
　　“妳再仔細想想，六百年後的史書上都是這麽寫的，我不可能記錯。”
　　鐵鉉：“……”
　　入夜，燕軍大營，朱棣帥帳內。
　　滿腔抑郁的朱棣盯著案上壹盞搖曳的燭火，頹然嘆了口氣。
　　“先生，濟南看來已不可取，我們還是退兵北上吧，蕭凡在濟南，東昌，大名，彰德等諸府布下重兵，形成壹道千裏包圍圈，我燕軍南下難如登天，罷了，京師皇位看來並非本王所想的那般容易得到，本王只能領軍退回黃河北岸，與朝廷劃河而治，做那半壁江山之主，總好過兵敗丟了身家性命……”
　　道衍孱弱如病虎般的身軀忽然站起，走到朱棣面前，語氣不由自主的急促：“王爺怎可自暴自棄？豈不聞寧為雞首，不為牛尾，做那半壁江山之主難道便是王爺的誌向麽？只有攻克京師，登上京師皇庭的龍椅，王爺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眼前壹點點挫折便失了信心，如此豈是明主所為？”
　　道衍接著冷笑道：“而且，王爺退回黃河北岸難道就以為高枕無憂了嗎？朝廷會任由王爺將大明的疆土壹分為二？《禮記·曾子問》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臥榻之側，朱允炆豈容王爺酣睡？王爺若不能攻克京師，徹底打敗朱允炆，朝廷必不會放過妳，那時王爺以河北壹隅戰舉國之兵，勝算幾何？……王爺，我們都沒有退路了！”
　　“剛才斥候來報，東昌，大名，彰德三府援軍離濟南城只有兩天路程了，兩天以後，我們將陷入被朝廷兩頭夾擊的絕境……”朱棣的虬髯大臉上寫滿哀愁。
　　道衍氣道：“不是還有兩天嗎？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兩天的時間，任何可能都會發生，濟南城也不壹定拿不下來！”
　　悲觀的人總是念叨“只剩兩天”，樂觀的人總是欣喜著“還有兩天”。這就是人與人區別。
　　朱棣嘆氣道：“兩天又能怎樣？蕭凡那狗日的無恥之徒請出了父皇的牌位，本王若敢在牌位前動刀兵，必會得罪天下人……”
　　道衍沈默下來，靜靜思索壹會兒，然後臉上浮出幾分陰險的笑意。
　　“蕭凡不過小小聰明而已，終究上不了臺面，欲破此計很簡單……”
　　朱棣聞言壹楞，接著飛快坐直了身子，驚喜道：“先生能破此計乎？”
　　道衍不屑的冷笑道：“區區詭計而已，破它太容易了。”
　　“敢問先生，如何破之？”
　　道衍陰沈的笑道：“王爺，聖人傳下來為世人所奉行的孝道，說穿了只有壹句話：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次日壹早，燕軍大營戰鼓隆隆，朱棣下了軍令，燕軍再次兵圍濟南。
　　朱棣下了決心，不克濟南誓不罷休，先帝的牌位又怎樣？今日他也有殺手鐧。
　　城頭上，蕭凡壹身披掛，瞧著城外黑壓壓的燕軍將士扛著登城木梯，背著“壹窩蜂”火器，拿著刀劍盾牌，壹副馬上要攻城的架勢，蕭凡不由吃了壹驚。
　　兩軍沈默對峙，壹觸即發的當口，朱棣騎著馬，嘴角噙著冷笑，慢悠悠的走到城墻不遠處。
　　“王爺，妳這是做什麽？難道妳執迷不悟還想攻城嗎？”蕭凡站在城頭冷冷問道。
　　朱棣點頭冷笑：“不錯，本王誓取濟南！”
　　“先帝牌位在此，妳敢妄動刀兵，不怕得罪天下人嗎？”
　　“本王當然不敢得罪天下人，所以本王今日給妳們帶來了壹樣驚喜……”
　　蕭凡好奇道：“再來壹瓶？”
　　“……”
　　朱棣沒搭理他，朝身後壹揮手，幾名燕軍兵士扛著壹面碩大的黑底白邊旗幟上前，旗幟上新繡著幾個金色大字：“大明仁祖淳皇帝朱諱五四之神位”。
　　朱五四，壹個普普通通的安徽農民，不過他還有壹個了不得的身份，——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父親，朱元璋立國大明之後，追封他的父親為“仁祖淳皇帝”。
　　蕭凡惡毒，朱棣比他更惡毒，今日幹脆把他爺爺的牌位祭了出來，這樣壹來，立在城頭的朱元璋牌位不免矮了壹截兒，城頭是兒子，城下是老爹。
　　朱棣騎在馬上，得意的大笑：“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蕭凡，妳說本王今日有沒有資格攻城？”
　　蕭凡冷汗潸潸，雙目怒睜，狠狠壹拍城墻垛口，怒道：“妳爺爺的……”
　　“放肆！妳敢罵本朝淳皇帝，蕭凡，妳這是大不敬！”朱棣勃然變色。
　　蕭凡倒退壹步，咬牙怒道：“妳好卑鄙！”
　　朱棣仰天大笑：“這都是被妳逼的！有我大明仁祖淳皇帝牌位在此，天下人誰也無法說本王的不是，蕭凡，別以為全天下就妳壹人最聰明，本王只是不屑跟妳耍這種詭計罷了……來人，傳令三軍，攻城！”
　　蕭凡冷笑壹聲，大喝道：“慢著！朱棣，妳別高興得太早，妳以為妳贏了嗎？告訴妳，今日只要有我在，妳休想對濟南動刀兵！”
　　朱棣壹楞，心頭壹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蕭凡這王八蛋又想玩什麽花樣？
　　蕭凡站在城頭冷冷道：“王爺，不就是拼爹嗎？看誰拼得過誰，反正都是妳們朱家的……來人，把新制的牌位請上來！”
　　在朱棣和眾燕軍將士驚愕的目光下，濟南的城頭，朱元璋的牌位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壹面新的牌位，黑底白邊的旗幟上繡著幾個碩大的金字：“大明熙祖裕皇帝朱諱初壹之神位！”
　　朱初壹，同樣也是個普普通通的安徽農民，不過他還有壹個更了不得的身份，——他是朱元璋的爺爺，朱棣的曾爺爺，後被追封為“熙祖裕皇帝”。
　　壹大家子不論死的活的，在濟南城前算是團聚了，真熱鬧……
　　眼明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朱棣身旁的“仁祖淳皇帝”很明顯比不過蕭凡身旁的“熙祖裕皇帝”，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剛剛還是老爹的仁祖淳皇帝，這會兒成了兒子，朱五四的老爹熙祖裕皇帝在上面呢，怎麽打？
　　至於朱元璋的牌位……
　　現在已沒人搭理了，這會兒朱元璋成了孫子。
　　朱棣楞楞盯著城頭瞧了許久，氣得差點栽下馬來。
　　“妳好卑鄙！”朱棣咬牙切齒。
　　不知是不是故意，蕭凡大拇指點了點自己，又點了點朱棣，昂首挺胸道：“我是爹，妳是兒子，還拿得出更高的祖宗嗎？”
　　朱棣咬牙：“嘎吱嘎吱……”
　　蕭凡笑得如同天使壹般和善：“拿不出了是吧？很好！現在，下馬，收刀，跪拜，磕頭，謝謝合作。”
　　“妳……”壹股逆血在朱棣胸腔中使勁上湧。
　　濟南城外上演了和昨日同樣的壹幕，在朱棣的帶頭下，十余萬燕軍將士收起刀兵，恭恭敬敬地朝城頭朱元璋的爺爺朱初壹，大明熙祖裕皇帝的牌位跪拜，五體投地式深深磕頭……
　　全軍起身，退兵，老實得跟孫子似的。
　　盯著朱棣氣得直哆嗦的背影，蕭凡最後悠悠說了句話。
　　“王爺，連著兩天了，妳到底是來攻城還是特意來拜祖宗的？明天還來不來？”
　　撲通！
　　朱棣的侍衛親兵大驚失色。
　　“王爺栽到馬下去了……”
　　“啊！王爺吐血了！”
　　“快救王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