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宛轉揚州花園裏 第十二章 帝王心思

　　江都已成困龍之勢，北方是瓦崗軍勢力範圍、西面江淮壹帶是杜伏威、輔公佑的地盤，有義軍近二十萬，南面被沈法興和李子通占領，他們各自領兵十余萬，鄱陽湖以南是林士宏，荊襄壹帶已被蕭銑占據，此時隋朝已在風雨飄搖之中。
　　禦書房內，楊廣正用朱筆小心翼翼地將地圖上尚且屬於隋朝的壹塊塊地盤塗紅，長孫楊倓則端著朱漆旁站在壹旁。
　　楊廣放下筆，他見塗紅之地只剩下洛陽孤城和江都和丹陽兩郡，以及南方和巴蜀壹些不明歸屬的郡縣，他不由長長嘆息壹聲，“朕的江山只剩下這麽壹點點了嗎？”
　　壹旁虞世基小心翼翼道：“陛下，幽州和遼東還應該屬於朝廷。”
　　楊廣搖搖頭，幽州總管薛世雄在河間被竇建德擊敗，不久後病故，幽州軍被副將羅藝掌握，卻將幽州各郡太守殺的殺，趕的趕，自己任命太守，自封為幽州總管，已經是事實上的獨立了，怎麽可能還屬於隋朝。
　　這時，旁邊的燕王楊倓咬了壹下嘴唇，忍不住道：“皇祖父，孫兒覺得五原郡、靈武郡以及其他關北五郡都可以塗紅。”
　　楊廣猶豫壹下，楊元慶的自立和羅藝不同，畢竟他還承認朝廷，重大事情都向朝廷稟報，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可以塗紅。
　　虞世基在壹旁道：“陛下，如果幽州不屬於朝廷，那微臣覺得楊元慶也不應該塗紅。”
　　楊倓的臉驀地脹得通紅，血湧上頭腦，指著虞世基罵道：“妳這個佞臣，楊元慶率豐州軍抗擊三十萬突厥大軍，妳卻隱瞞不報，楊元慶揭發李淵勾結突厥，妳還是隱瞞不報，凡是和楊元慶有關的事情，妳要麽隱瞞，要麽汙蔑，就因為妳和他有私仇，妳為了壹己之恨，要活生生毀了大隋嗎？”
　　虞世基臉色蒼白，跪了下來，“臣對陛下壹片忠心，請陛下明鑒！”
　　虞世基隱瞞楊元慶抗擊突厥之事，是楊倓三天前揭發出來，楊廣震怒，罰虞世基俸祿壹年，並降散官兩級，這件事沒有冤枉他。
　　但隱瞞李淵勾結突厥之事，楊倓卻真的冤枉了虞世基，這件事是楊廣下令封口，不準任何人提及，原因是這件事在驍果禁軍中引起了恐慌，軍中有傳言突厥將擄走所有關中婦女，而驍果禁軍大部分人的妻女都在關中，引發了壹波軍隊逃亡潮。
　　好在楊元慶擊敗三十萬突厥大軍的消息及時傳來，楊廣立刻命人在軍中廣為傳播此事，才漸漸平息了士兵們的恐慌。
　　楊廣狠狠瞪了楊倓壹眼，“倓兒，妳這麽對虞相國這麽說話，還不快道歉！”
　　楊倓的倔性湧上心頭，大聲道：“孫兒不會向這個佞臣道歉，他向皇祖父隱瞞真相，歪曲事實，來將軍在丹陽造船募兵，幾次請求撥付錢糧，他卻不予理睬，逼得來將軍只得自掏俸祿造船，這些皇祖父都不知情，他已經不是佞臣，而是禍國奸賊，請皇祖父斬此人，以謝天下。”
　　楊廣知道楊倓說的都是事實，他也責罰過虞世基，只是他現在還需要虞世基替他穩住江都局勢，便嘆了口氣，“虞愛卿，朕會好好管束孫兒，妳先退下吧！”
　　虞世基忍住心中之恨，慢慢退了下去，禦書房中只剩下楊廣和長孫楊倓二人，兩人都沒有說話，楊廣也沒有責罰孫子，而是提筆將五原郡、靈武郡和其余關北幾郡都塗紅了，他放下筆對楊倓笑了笑，意思是說，這下妳該滿意了吧！
　　楊倓低下頭，羞愧道：“孫兒剛才失態了。”
　　楊廣慈愛地摸了摸孫子的頭，“祖父心中有點悶，陪祖父去後花園走走！”
　　楊倓點點頭，楊廣便換了壹身短衣，頭戴幅巾，拄著拐杖，在長孫的攙扶下，向後花園走去。
　　此時正是盛夏時節，到處郁郁蔥蔥，生機盎然，江都宮後花園的龍液池內長滿了荷葉，荷葉間，幾支菡萏已探出頭，蜻蜓立在上頭，岸邊垂柳依依，微風輕拂，在夕陽的映照下，後花園內格外美麗。
　　十幾名宦官、宮女以及侍衛遠遠跟著，楊廣拄杖和孫兒在小道間緩緩漫步，自從去年雁門之變後，大隋王朝內憂外患，巨大的壓力使楊廣身體在短短的大半年內便垮掉了，今年只有四十八歲，可看起來卻像六十歲的人壹樣，身體虛弱，走路也需要拐杖。
　　“朕已經決定立妳為皇太孫，可朕卻遲遲沒有下詔，妳知道是為什麽嗎？”
　　“孫兒不知。”
　　楊廣嘆息壹聲，“大隋走到今天這壹步，都是朕的責任，朕不想把眼下的這個大隋交給妳，不想讓妳承擔任何責任，大隋的壹切罪惡都由朕來承擔。”
　　淚水從楊倓的眼中湧了出來，他哽咽著聲音道：“可是皇祖父，事情還沒有到那麽嚴重的程度，我們還有巴蜀，還有南方十幾個郡，我們還有軍隊。”
　　楊廣搖了搖頭，“關鍵是李淵占據了關中，他身後是整個關隴貴族的支持，朕很清楚，關隴貴族是大隋的第壹大敵，瓦崗軍其實也是關隴貴族的勢力，關隴貴族同時也是大隋的基礎，朕想打爛這個基礎，卻沒有來得及建立壹個新的基礎，最終導致了朕的失敗，朕也不想承認失敗，可聽說李淵占領了關中，朕的心就死了。”
　　“可是皇祖父可以下旨重封楊元慶抗突厥之功，然後命楊元慶去攻打關中，洛陽的軍隊再從東面夾攻，壹定能剿滅李淵。”
　　“朕就算下旨給他，他也不會去打關中，他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平定關中，反而會將他徹底陷在關中，他比誰都清楚。”
　　“可是……”楊倓還想說什麽，但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楊廣輕輕扶住孫子的肩膀，在壹個石墩上坐下，他註視水面上的荷葉，眼睛裏流露出壹種難以言述的復雜目光，半晌才微微嘆道：“倓兒，朕知道妳很喜歡楊元慶，因為妳父親曾經把妳們兄弟托付給他，妳們視他為叔，妳弟弟侗兒對朕說過這件事，朕能理解妳的心情，所以剛才妳斥責虞世基，朕也沒有真的責罰妳，但妳們真的不了解楊元慶，天下除了朕以外，恐怕也沒有人能看得透他。”
　　楊倓緊咬嘴唇，沒有插祖父的話，他感覺祖父的話中有壹種強大的說服力，盡管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的源頭在哪裏，但這壹次他覺得說的是對的，他耐心地聽著。
　　楊廣看了孫子壹眼，微微笑道：“這兩天妳不是總在催促朕封賞楊元慶的抗突厥大功嗎？妳知道朕為什麽遲遲沒有封賞？”
　　“孫兒不知。”
　　“因為朕想封他為弘農郡王。”
　　楊倓吃了壹驚，封楊元慶為王，這是他想都沒有想過之事，皇祖父怎麽會想到封異姓王，楊倓的心忽地壹動，其實楊元慶也不是異姓。
　　楊廣仿佛陷入壹種對往事的追憶之中，他在回憶仁壽四年，在白玉塔中，楊元慶對他的承諾，永為大隋之盾，在雁門城下，他重復了這個承諾，此時楊廣心中湧起壹種極為復雜的情緒，他終於明白楊元慶這句話的深刻含義了，大隋依然是大隋，只是……
　　但楊廣並沒有暴怒，也沒有敵視楊元慶，他心中只有壹種深深的悲哀，這種悲哀中又藏有壹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希望，如果大隋王朝依然能存在下去，或許又是壹種不幸中的萬幸，讓他將來去見先帝時，還有那麽壹點點顏面。
　　楊倓沈思良久說：“他現在已是楚國公，以抗擊突厥的大功，也確實是應該加封為郡王。”
　　楊廣臉色露出壹抹苦澀的笑容，長孫的想法和他相差太遠，他也覺得自己的念頭荒唐之極，竟想用楊元慶來延續大隋，這個理由他實在無法對孫兒開口。
　　楊廣站起身，拄杖慢慢地向回走，楊倓扶住了他。
　　“皇祖父，那什麽時候能下旨表彰豐州這次抗擊突厥？”楊倓小聲問道。
　　“可以先表彰豐州軍，至於楊元慶，以後再說吧！”楊廣嘆息壹聲，他心中充滿了茫然，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封楊元慶為郡王。
　　……
　　次日壹早，楊廣正式向天下下詔，嘉獎豐州軍抗擊突厥，所有豐州軍將士皆加勛官兩級，賜豐州軍號為忠勇，陣亡將士加倍撫恤，裴仁基、李靖、楊思恩等十名有功大將賜爵郡公和縣公，但令人意外地是，這份詔書中絲毫沒有提到對豐州總管楊元慶的封賞，使整個朝廷內外對此都充滿了困惑。
　　但另壹份詔書，關於譴責李淵勾結突厥之事，楊廣猶豫了很久，最終沒有發出這份詔書，他擔心再次引發軍中的恐慌。
　　……
　　【歷史上江都的驍果之所以發生嘩變，實際上就是因為李淵答應突厥，關中子女皆歸突厥，所以李淵占領關中的消息傳到江都後，引發了驍果恐慌大逃亡，最終被關隴貴族子弟利用，發生了嘩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