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風起雲湧河東道 第三十壹章 丹陽來客

　　戰爭結束，弘農郡又漸漸恢復了常態，官道上開始有行人往來，在大戰結束三天後，弘農縣南面的官道上駛來壹輛牛車，幾名身材魁梧的騎士護衛在牛車兩旁。
　　牛車寬大，在官道上緩緩而行，走得十分平穩，這時，車窗裏露出壹張少女清瘦的臉龐，她長得很瘦小，脖子細得壹只手便可以捏住，但她壹雙眼睛卻異常靈活，富有神采，她眼珠轉了壹圈向兩邊看了看，尖著聲音問車夫：“劉老漢，弘農縣到了嗎？”
　　車夫是個六十余歲的老漢，瞇眼著眼睛，悠閑得快睡著壹般，他反應很遲鈍，半晌才‘哦！’了壹聲道：“快了，還有壹兩裏。”
　　旁邊壹名護衛牛車的年輕騎士忍不住笑道：“玉兒姑娘，妳就不能伸出頭看看嗎？”
　　少女略略探頭，立刻看到了縣城城墻壹角，原來縣城就已經在她們眼前了，她微微臉壹紅，白了壹眼年輕侍衛，頭縮回去小聲道：“公主，弘農縣已經到了。”
　　牛車裏還坐在壹名少女，身著壹身白裙，頭戴帷帽，帽上紗巾掀起，年紀約十二三歲，身材纖細苗條，雖然年紀不大，但容顏俏麗，絕美無雙，或許是壹路辛勞的緣故，她臉色十分蒼白，沒有壹絲血色，身體輕靠在車壁上，目光深邃，雙眸深處總有壹絲揮散不去的淒楚。
　　她便是楊廣的小女兒丹陽公主楊芳馨，她在江都宮被沈光救出後，送去了丹陽郡藏匿，等事態稍稍平息，她便乘船走長江水路繞道北上，在襄陽下船後便坐牛車走襄陽道壹路北上，歷時壹個多月，今天終於抵達了弘農郡。
　　她的最終目的地是去太原府，那裏是大隋的最後壹塊領地，此時楊芳馨還沈浸在父皇被逼自盡的無盡傷痛之中，這是她壹生也難以愈合的心靈創傷。
　　她原本是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嬌養在父親身邊的純真少女，但國破家亡，父死母散的命運使她在壹夜之間長大了，她變得十分沈默，壹路之上，沒有和護衛說過壹句話。
　　楊芳馨身邊的小丫鬟便是她的貼身小宮女玉兒，壹直跟隨在她身邊，她卻活潑伶俐，壹路之上和護衛們混得很熟，總是變著法兒哄公主開心，只是她卻沒有壹次成功。
　　“公主。”
　　玉兒掀開牛車後面簾子壹條縫，向外偷看壹眼，她壓低聲音道：“上午我聽他們幾個說，楊將軍就在弘農縣內，如果公主不想去太原，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楊芳馨輕輕嘆息壹聲，“不去太原又能去哪裏？”
　　“可以去洛陽呀！”
　　‘洛陽？’楊芳馨嘴角露出壹絲苦笑，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玉兒有些急了，拉著她手腕道：“公主，妳到底去不去？”
　　“妳跳下牛車，跑出二十步給我看看。”
　　玉兒呆了壹下，半晌她嘟囔道：“我又不想走。”
　　“妳既然不想走，又說什麽呢？”楊芳馨看了她壹眼，淡淡問道。
　　玉兒察覺到公主語氣裏有點不高興，她心中委屈，便小聲說：“人家以為公主想走，所以出主意，人家是壹片好心。”
　　楊芳馨牽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知道妳是壹片好心，只是……只是我也不想去洛陽。”
　　玉兒頓時高興起來，“原來公主是想去太原。”
　　“我也不想去太原。”
　　楊芳馨低低嘆息壹聲，“我也不知自己想去哪裏？或許我想回江都，在父皇的墳前搭壹間小屋子，就住在那裏，壹輩子陪同父皇，讓他不再寂寞。”
　　說到這裏，楊芳馨雙手捂住臉，淚水從她指縫裏湧了出來。
　　就在這時，牛車忽然停了下來，只見車外傳來幾名護衛的聲音，“參見總管！”
　　隨即是壹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公主殿下在牛車裏嗎？”
　　“回稟總管，公主殿下就牛車裏。”
　　“很好，妳們壹路辛苦了，我會有重賞。”
　　牛車內，玉兒有些激動起來，她聽出這是楊元慶的聲音，當初楊元在六合城救她時，這個聲音就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
　　“公主，是楊將軍啊！”
　　“我知道是他。”
　　楊芳馨拭去淚水，聲音依舊很平淡，盡管楊元慶去年在雁門打敗突厥人，使她免於屈辱，而這次又派人把她從江都宮救出，但她的父皇有壹次含淚告訴過她，楊元慶是竊隋之國賊，父皇的悲傷和這句國賊之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使她心中既有壹份對楊元慶的感激，同時也有壹種對他的憎恨，她心中異常矛盾。
　　這時，馬車外傳來楊元慶的聲音，“臣楊元慶參見公主殿下！”
　　楊芳馨沈默不語，玉兒見她沒有反應，急得直晃她的胳膊，“公主，楊將軍在和妳說話呢！”
　　楊芳馨將帷帽上的輕紗放下，遮住了她的容顏，她拉開車簾，透過薄薄的輕紗，只見面前站著壹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頭戴紫金盔，身材高大魁梧，鼻梁高挺，嘴唇棱角分明，目光銳利，仿佛看透她覆蓋在臉上的輕紗。
　　楊芳馨五歲時曾被楊麗華帶去楊元慶府中見過他，但她已經忘了，後來在雁門縣城頭又見過他壹次，那次相隔很遠，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印象中楊元慶身材很高大，倒是婢女玉兒把他誇得天上少有，人間絕無。
　　楊芳馨淡淡笑道：“楊總管為國事操勞，親力親為，辛苦了。”
　　她從小受到嚴格的教育，她說的每壹句話都要符合身份，雖然年少，卻能從容不迫，舉止大方得體。
　　楊元慶是接到護送侍衛的提前報告，丹陽公主已經到了，他專門出城來迎接，在楊元慶記憶中，楊芳馨還是五歲時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公主，這壹晃過去了七八年，她已經長大了，應該是十三歲了。
　　楊元慶行壹禮，歉疚道：“臣未能保住聖上的性命，這是做臣子的無能，微臣愧疚萬分。”
　　楊元慶的話勾起了楊芳馨的傷心，她長長的睫毛垂下，眼角滲出晶瑩淚意，聲音有些哽咽道：“那是宇文化及之惡，總管遠在太原，就算有心護衛也難以顧及，非總管之過，請楊總管不必自責。”
　　楊元慶見她身子尚有少女的幼稚，卻承擔起了成人的責任和哀傷，這使他心中湧起壹絲憐惜，柔聲對她道：“公主殿下壹路辛勞，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壹早隨我返回太原，那裏有妳的親人。”
　　楊芳馨默默點頭，她能體會到楊元慶的關心，心中也湧起壹絲感激，“多謝楊總管愛護，丹陽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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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元慶命人將楊芳馨送去縣城內郡衙後院休息，又命親兵在她所住的小院四周戒嚴，不準任何接觸她，此時楊師道在兩天前先去了太原，先去和政事堂壹班相國接觸，楊元慶已提議封他為納言。
　　楊元慶則回到了城外大營，剛進營門，便有親兵上前來稟報：“啟稟總管，帳內有人在等候接見，說是總管的族人。”
　　‘族人？’
　　楊元慶微壹沈吟，便明白過來，這壹定是弘農楊氏家族有人來了，他在弘農呆了幾天，卻壹直沒有和楊氏家族接觸，而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們，他現在並不想認祖歸宗，他更願意自己的身份保持在壹種模糊狀態。
　　“來人叫什麽名字？”
　　親兵稟報道：“來了兩人，其中壹人好像是叫楊異，另壹人不知。”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凝神想了壹下，好像聽楊巍說過，此人目前是弘農楊氏家族中輩分最高的壹人，還是他祖父楊素的叔父，極少露面，是楊氏家族中的壹個神秘人物，楊氏族人既然來了，楊元慶決定還是要見壹見。
　　“帶他們去偏帳見我。”
　　弘農楊氏號稱關西三大士族之壹，與隴西李氏、京兆韋氏齊名，在千余年漫長歲月中，弘農楊氏已經分化為大大小小數十房，有上千族人，每房都有自己的家主和祠堂，楊素只是其中較大的壹房。
　　在弘農西南的楊家村內還建造有楊氏家族的總祠堂，供奉著楊氏先祖春秋羊舌氏，每隔三年，楊家各房家主和長老都要來總祠堂舉行大祭。
　　大業九年楊玄感造反，楊廣只是下令處斬了幾名替楊玄感帶路的楊氏族人，其余各房族人都沒有被波及。
　　目前坐在偏帳等候楊元慶的兩名楊氏族人，壹人叫楊異，是楊素的族父，年約八十余歲，白發蒼蒼，但精神很矍鑠，思路依然敏捷，他和楊素是壹房族人，按輩分來說，他應該是楊元慶曾祖父。
　　另壹人叫楊文晉，是弘農楊氏最大壹房松陽房的家主，楊素壹房衰敗後，松陽房便成了弘農楊氏各房的領袖，楊文晉接替楊玄感出任總祠堂的主祭人。
　　兩人坐在帳中都沈默不言，該說的話路上都已經說好，現在就等楊元慶的壹個表態，這也是他們今天來拜訪楊元慶的壹個主要目的，希望楊元慶能承認他是弘農楊氏子弟，畢竟楊元慶最後把楊玄感的遺體送回了弘化楊氏族墓。
　　“楊總管駕到！”
　　帳外士兵壹聲高喝，帳簾挑起，楊元慶快步走了進來，笑瞇瞇道：“很抱歉，事務繁忙，讓兩位久等了。”
　　他的語氣很客氣，就像在接待弘農郡的望族鄉紳，楊異和楊文晉對望壹眼，兩人都掩飾不住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不用談他們便知道結果了，楊元慶不會承認自己是弘農楊氏，也不會接受他們關於拜訪總祠堂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