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饒命

　　侍女跪坐在側後方，十指纖纖撥動著琴弦。
　　琴聲悠悠，煙霧渺渺從側前方的香爐裏飄了出來。
　　細長的針在繃子上穿行著，壹塊紅色的布上，半只白色的鴛鴦活靈活現的。
　　壹針下歪了些，但不是仔細看壓根就看不出來。
　　“心依舊不靜。”王琦把繃子丟在案幾上，擡頭，外面的周醒這才進來。
　　“王尚書，賈平安令人去查了常生的熟人。”
　　“他看錯了路。”王琦微笑道：“常生的熟人可能令他開門？再聰明的少年，終究不知這等官場之事。不過看著他四處奔忙，某甚為歡喜。”
　　周醒看了他壹眼，覺得這位越發的陰柔了，“他還收買了刑部的小吏，給了金子。”
　　“那同樣無用。”王琦笑的越發的自得了，“此案天衣無縫，任誰都查不到。”
　　周醒猶豫了壹下，“王尚書，為何要在此刻動賈平安？”
　　“妳不懂。”陳二娘從外面進來，跪坐在右前方，王琦看了她壹眼，只覺得胸口酸痛，“相公他們在布局，此次將會是壹次清洗。”
　　周醒心中壹凜，“那這是順手把賈平安弄進來？”
　　王琦點頭，“此次……某也只是聽聞些風聲，此次相公要掃清陛下和自己的對頭，賈平安是不是對頭？是。既然如此，把他弄掉，也算是開門紅。”
　　“弄了他的表兄，賈平安會發狂。”周醒漸漸找到了思路，“賈平安克死了家人，幸而楊德利不離不棄照顧著他，否則就他那樣的，早就餓死了。如此，賈平安會發狂……發狂……他和高陽交好……”
　　周醒擡頭，眼中有敬佩之色，“王尚書好手段。賈平安壹旦瘋狂了，咱們再撩撥壹番高陽，這便是壹通百通啊！”
　　王琦淡淡的道：“直接弄他難，既然如此，就從他的表兄身上著手，牽壹發而動全身，順帶把高陽也弄進來，如此，也算是大團圓了。”
　　“哈哈哈哈！”
　　周醒笑了起來。
　　陳二娘也想笑，但張開嘴卻笑不出來。
　　“為何不樂？”王琦看著她。
　　“最近身子不適。”陳二娘很平靜的說著。
　　“如此就去歇息。”王琦冷冷的道。
　　“是。”陳二娘起身告退。
　　天空上陰雲密布，陳二娘站在院子裏發呆。
　　“妳在想什麽？”
　　周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想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陳二娘的聲音飄忽。
　　周醒低聲道：“妳和王尚書這陣子疏遠了。”
　　“與妳何幹？”陳二娘冷笑著。
　　周醒笑道：“若是可以，某的房門壹直開著。”
　　話音未落，陳二娘的身體猛的旋轉。
　　頭發在空中飛舞，幾縷遮在了臉上。
　　啪！
　　周醒捂著臉退後，眼中含笑，“有趣，還是那個狠辣的陳二娘，如此某就放心了。”
　　陳二娘冷冷的道：“野狗般的東西，也配覬覦我？滾！”
　　周醒的眼中閃過厲色，旋即走了。
　　……
　　“尋了坊正來。”
　　賈平安到了崇義坊。
　　坊正曾梭來了，沒等賈平安問話就說道：“武陽伯，這幾日來問此事的人不少，某這裏當時卻壹無所知。”
　　賈平安淡淡的道：“說。”
　　曾梭幹巴巴的說了壹通沒價值的話，賈平安擺擺手，等他走後，包東說道：“武陽伯，此案怕是尋不到兇手了。”
　　他們已經把外圍的人都查了個遍，可依舊找不到線索。
　　賈平安說道：“聽說過壹種法子嗎？叫做排除法。”
　　他隨即又去了幾個坊卒家問話。
　　消息傳到了王琦那裏，他捧腹大笑道：“那個蠢貨，竟然去問坊卒，既然某要動手，自然不會被人看到，那個蠢貨，想到他此刻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某就歡喜的不行，來人，備酒，哈哈哈哈！”
　　陳二娘站在外面，並未如往常般的進去陪他喝酒。
　　天空依舊陰霾。
　　陳二娘看著外面的天空，突然生出了出去壹趟的沖動。
　　不能！
　　她捂著自己胸脯，用力呼吸了幾下。
　　“某覺著妳不對勁。”周醒的聲音就像是毒蛇般的傳來，“妳神不守舍，妳在想著什麽？以前的妳眼中只有王尚書，此刻卻離他遠遠的……某知曉妳有問題，莫要被某抓到，否則……妳生不如死！”
　　……
　　賈平安回到了道德坊。
　　王學友就蹲在家門口，見他來了起身搓手，卻不說話。
　　“別擔心，某在查。”
　　賈平安回到書房，拿出那張紙，又塗掉了幾個名字。他看著剩下的壹個名字在發呆。
　　“外圍的人都查過了，並無作案時間。”
　　“當時看守倉庫的五名軍士集體腹瀉，那些人說是表兄弄的，這個理由牽強的讓人無語。”
　　賈平安看著最後的那個名字，眼中有光彩。
　　——同僚！
　　……
　　“不是某殺的人！”
　　“不是妳，那是誰？妳的冊子就在現場，竟然還敢狡辯，來人，動刑！”
　　刑部，楊德利絕望看著走來的胥吏，“某發誓，若是某殺的人，某就不得好死。”
　　三角眼官員冷笑道：“殺人兇犯，本就不得好死。”
　　外面進來壹個官員，走到三角眼官員的身側，低聲說了些什麽，三角眼官員猶豫了壹下，然後說道：“把楊德利弄回去看押。”
　　不拷打了？
　　兩個胥吏已經興奮了，可這話就像是冷水，讓他們沮喪不已。
　　行刑是會有癮的。
　　晚些，有心腹問了三角眼官員，他低聲道：“是英國公的吩咐。”
　　李勣在百忙之中見了賈平安。
　　“妳可是為了案子而來？”
　　“是。”
　　李勣看著他，眼中有些憐憫之色。
　　“妳和楊德利相依為命多年，這等情義老夫知曉，可此案證據確鑿……”
　　“表兄沒有殺人動機。”
　　賈平安說道：“這個案子粗看是謀財害命，可壹百多貫錢在哪？那麽多錢，表兄是如何弄出去的？藏在了何處？有人說表兄弄了馬車裏應外合，這是假想。某說句實話，英國公，表兄摳門，連壹個朋友都沒有，誰能和他裏應外合？某嗎？壹百多貫錢……英國公覺著某會心動？”
　　李勣點頭，“此案是有疑點，可楊德利的東西卻在死者的身邊被發現，這無可解釋。”
　　賈平安笑了笑，“某想見見表兄……”
　　……
　　“竟然沒被拷打？”
　　“不該是進來三日就要動手嗎？不交代每日壹次。”
　　“這人的運氣真好。”
　　楊德利跪在草席上，突然嚎哭了起來，“姑母，某沒殺人！他們冤枉人！”
　　外面的獄卒罵道：“住口！”
　　這時大門打開，獄卒回身，見是上官，趕緊解釋道：“那楊德利嚎哭不已，某馬上去收拾他。”
　　官員瞪了他壹眼，回身道：“武陽伯請進。”
　　賈平安走了進來。
　　裏面昏暗，關鍵是有壹股子說不出的味道，腥臭，腐朽，讓人想到了地獄。
　　“姑母……”
　　楊德利的嚎哭聲傳來，賈平安覺得他的姑母就算是去了天上也會想下凡來，壹巴掌拍死這個倒黴孩子。
　　“表兄。”
　　正在嚎哭的楊德利渾身壹震，緩緩回身……
　　“平安！”
　　楊德利撲了過來，雙手抓住欄桿，急切的道：“平安，不是某殺的，某沒殺人……”
　　“某知道。”賈平安低聲道：“安心等著。”
　　身後的刑部官員有些詫異，心想賈平安進來不是為了問話嗎？
　　賈平安回身道：“多謝了。”
　　這就走了？
　　賈平安進來就是為了看看表兄，他走到獄卒的身前，“還請高擡貴手。”
　　獄中有獄中的規矩，賈平安不好幹涉太多。
　　獄卒笑道：“武陽伯客氣，好說，好說。”
　　……
　　“賈平安去了刑部的大牢。”
　　王琦笑道：“某這幾日就指望著此事取樂了，他去刑部何用？刑部也查不清，此案楊德利是跳進曲江池也洗不清。”
　　“賈平安洋洋得意，此次卻被當頭壹棒，痛快啊！”周醒看了陳二娘壹眼。
　　陳二娘木然坐在那裏，面無表情。
　　……
　　鄭良在倉部多年，算是老吏，從剛開始的兢兢業業到如今的麻木廝混，也算是經歷了壹番社會毒打。
　　做好分內事，別的不管。
　　中午，有壹步三搖晃的出了皇城，準備去老地方弄壹碗馎饦。
　　現在糧價便宜，帶來的好處多不勝數，比如說餐飲業也便宜了。但壞處就是農戶的收入被削弱了。
　　鄭良知道這個，他甚至比尚書高履行都清楚糧價大跌的後果，但……
　　管我卵事！
　　到了這個年紀，他早就放棄了掙紮，只想平安愜意的度過後半生。
　　壹路晃蕩著到了平康坊，他的眼中就多了鮮活。
　　身後傳來壹個聲音，“別動，跟某走！”
　　鄭良心中壹冷，“幹啥？”
　　身後有尖銳的東西抵住了他的後腰。
　　馬丹！
　　那是腰子啊！
　　鄭良渾身僵硬的被帶到了壹輛馬車邊上。
　　“上去。”
　　上了馬車，鄭良意外的看到了賈平安。
　　“武陽伯妳……”鄭良身體壹顫，“武陽伯饒命。”
　　他覺得賈平安是要弄死自己，至於原因……
　　在這等時候誰還去考慮原因啊！
　　賈平安沒想到這人膽小如此，就笑道：“請妳來此並非惡意，只是不想被人看見而已。”
　　鄭良心中壹松，擡頭道：“武陽伯有事只管吩咐。”
　　賈平安沒想到這人這般配合，不禁想到了翻譯官，“某請了妳來……妳大概也該知曉，某的表兄楊德利之事。”
　　“知曉。”鄭良很光棍的道：“某覺著楊主事不會幹這事，犯不著。”
　　這等老吏看人的眼光毒辣，若是丟吏部去就是上等的測謊儀。
　　“某想問問，那壹日申時後，倉部誰提前走了。”
　　鄭良壹個激靈，“難道……”
　　賈平安神色平靜的摸出了壹塊金子。
　　大唐缺錢，也就是錢荒，所以只能把布匹也當做是貨幣使用。以至於在東西市都有存錢的地方，那些經常來花銷的人可以把錢存在那等地方，消費的時候叫人把錢送來就是。
　　這是利誘！
　　說出來對鄭良並無風險，還能得到好處，他除非傻了才會拒絕。
　　鄭良的眼中多了貪婪之色，壹閃而逝。
　　“那壹日……”他努力的回想著。
　　這等早退的事兒妳問官員多半不知道，反而是下面的小吏知情。
　　這些小吏有個八卦網，沒事兒的時候就聚在壹起扯淡，誰昨天早退了，誰假裝有事請假了，誰偷奸耍滑了，誰拍馬屁了……
　　妳要想知道壹個部門的事兒，別去問官員，把那些小吏聚攏來，壹頓酒下去，保管比什麽都強。
　　“主事閆強！”鄭良眨巴著眼睛，“對，就是他。那壹日他溜了出去，恰好被某看到了。他說什麽去交公文，可某恰好去茅廁，看到他溜了出去……”
　　“再想想。”賈平安輕扣了壹下車廂，外面傳來包東的聲音，“下官在。”
　　賈平安淡淡的道：“倉部主事閆強……去查。”
　　“領命！”
　　外面有腳步聲遠去。
　　鄭良心中壹凜，“就是他，他和楊主事有矛盾，總說楊主事無事生非。”
　　這不是原因。
　　賈平安知曉，此事不是柴令武那夥人就是小圈子那夥人幹的。
　　這也說明壹個事兒，他賈平安如今越發的重要了。
　　賈平安看著他，“還請妳去個地方……”
　　鄭良馬上跪了，哭道：“求武陽伯饒命，某家中尚有高堂在……”
　　賈平安滿頭黑線，“某只是讓妳暫時待著，此事壹破就讓妳出去。”
　　他下了馬車，隨後去了百騎。
　　沒過多久，包東來了。
　　“武陽伯，那閆強在戶部頗為得意，說是明年就能上了主事。家中有親戚在楊家做事……”
　　“哪個楊家？”賈平安拿起那張紙，看著上面的兩個字問道。
　　“就是小圈子的楊家。”
　　賈平安把紙折起來，起身道：“妳去刑部，告知刑部的人，倉部小吏閆強有重大嫌疑，請刑部的人來查探。”
　　“領命。”包東去了。
　　“雷洪，妳去尋了許多多，讓她的人去查閆強最近的往來，若是有偷雞摸狗厲害的……罷了，妳去道德坊尋了杜賀，告訴他此事，讓小魚去查。”
　　隨後他又叫來壹個百騎，“閆強和倉庫有公事往來，讓許多多的人去崇義坊查，那壹日申時可有人看到閆強出入。”
　　他隨後去了尚書省。
　　“壹個小吏？”
　　李勣有些不解，“可確定？”
　　賈平安心中確定，但沒證據，“英國公，那閆強當日申時悄然出了尚書省，這看似早退，可此人和倉庫有公事往來，能讓常生開門……”
　　這個是重大嫌疑。
　　李勣深吸壹口氣，“讓刑部來查。”
　　賈平安搖頭，看著李勣，“英國公，此事是沖著某來的。”
　　李勣壹怔，他不知道小圈子正在醞釀大事，所以覺得他們沒必要沖著楊德利下手。
　　此刻被賈平安提醒，他仔細想了想，“罷了，老夫把閆強叫來。”
　　這需要冒風險，若是不對，李勣也難逃彈劾。
　　可這是唯壹的辦法。
　　晚些閆強來了，見到賈平安後神色如故。
　　小吏把他送進來就出去，隨手關上了房門。
　　室內陰暗了下來。
　　閆強納悶的道：“武陽伯可是有事？”
　　“為何殺了常生？”
　　……
　　包東跑去了刑部，尋了刑部侍郎汪海。
　　“妳是說……武陽侯尋到了兇手？”汪海皺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更多的是狐疑。
　　刑部壹群專家都說是楊德利動的手，妳壹個楊德利的表弟說尋到了另外的兇手，這個有些假吧。
　　包東說道：“汪侍郎，那閆強當時撒謊出外，而且他和倉庫有公事往來……”
　　“這是嫌疑，可除非有證據，否則不能說閆強是兇手。”汪海作為刑部侍郎，這壹點還是站的比較穩的。
　　包東放低了聲音，“那閆強有親戚在那些人的家中做事。”
　　“那些人……”汪海看了包東那便秘般的表情，心中微動。
　　“某去尋尚書問問。”
　　“多謝汪侍郎。”
　　可沒過多久汪海就回來了，看著面色鐵青。
　　“馬尚書說了，刑部是刑部，百騎是百騎，賈平安作為人犯的親戚就該回避。”
　　擦！
　　包東怒了，“查壹查總是好的吧。”
　　查壹下又不會懷孕。
　　……
　　“武陽伯妳說什麽？”
　　“某說妳殺了常生，嫁禍給楊德利！”
　　“武陽伯妳……某不懂。”
　　“妳看不慣楊德利。”
　　“可某至於為此去殺了常生？”
　　賈平安壹番質疑，閆強壹臉不解的懟回去，漸漸的，賈平安有些無話可說了。
　　“下官還有事。”閆強起身。
　　賈平安笑了笑，他壹直在忽悠，隨意的問話，關鍵的問題卻不提。
　　他只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武陽伯！”
　　外面傳來了雷洪的聲音。
　　“何事？”賈平安盯住了閆強。
　　“那些惡少去查問了，無人認識閆強。”
　　閆強愕然，“這個也查？”
　　“當然。”賈平安笑了笑，“聽著就是了。”
　　“但有幾個少年說，他們那壹日在樹上偷看別人家的婦人，恰好看到了……那壹日申時確實有人進了倉庫。”
　　在許多時候，官人的消息往往沒有惡少們來的靈通。後世破案就喜歡尋了那些地頭蛇來協助，就是這個緣故。
　　“倉部那壹日除去楊德利之外，還有誰因為公事去了崇義坊的倉庫？”
　　賈平安冷笑道：“要查嗎？”
　　閆強的眼皮子跳了壹下，“只管查。”
　　“妳有恃無恐，皆因刑部有人壓著。”賈平安起身，平靜的道：“可某只需拿了妳的畫像去崇義坊詢問，妳以為自己能逃脫嗎？”
　　閆強的腿顫抖了壹下，嘴角在顫動，“某……妳只管去查，別冤枉了某。”
　　“冤枉？”賈平安覺得此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武陽伯。”壹個百騎進來，手中拿著壹個包袱，“妳家裏的人拿著這個東西來了，說是在閆強家尋到的，還有血腥味……”
　　賈平安接過包袱，打開……
　　壹柄短刀。
　　上面看似幹凈，可作為廝殺漢，賈平安嗅到了人血那股子特殊的腥臭味。
　　“閆強，妳還有何話可說？”
　　閆強雙腿壹軟就跪了下去！
　　“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