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2章 餓怕了

　　“孰輕孰重？”
　　李治放下奏疏，淡淡的道：“朕自然知曉孰輕孰重。”
　　武媚默然。
　　李治把奏疏放在案幾上，這是公事結束，要開啟愜意的私人生活的表示。
　　王忠良趕緊去弄了茶水來。
　　李治看了壹眼……
　　三片！
　　“要做重臣簡單。”李治嗅嗅，茶香味還是有些，“譬如說李義府那等人，朕隨便就能扒拉到不少。但要做李勣這等重臣……不是誰都可以。”
　　武媚第壹次沒有為賈平安說好話，“當年先帝為陛下用李勣，先是莫名貶官去了疊州，李勣出宮就直奔疊州，連家都沒回。”
　　“蠢笨的臣子固然好，可蠢笨的辦不了事。”皇帝輕啜壹口茶水，“可那些聰明的臣子心思各異，大多首鼠兩端，壹旦涉及自己的利益就會改變立場，這等臣子怎能大用？”
　　武媚終究開口，“陛下，平安做侍郎時並未在意官職。”
　　李治看了他壹眼，“侍郎是侍郎，尚書是尚書。尚書執掌壹部，侍郎只是下屬。尚書能隨時求見朕，侍郎卻不成。尚書再往上便是宰相，壹人之下，誰能經得住誘惑？李義府不能，許敬宗不能，李勣也不能！”
　　武媚默然。
　　“那等誘惑非常人所能忍。”李治緩緩說道：“媚娘，妳要知曉，要想做人上人，就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和代價。他逍遙多少年了？”
　　武媚想了想，“好像進了百騎開始的吧。”
　　“妳倒是不為他遮醜。”皇帝笑了，“去淩煙閣看看。”
　　淩煙閣裏，那些功臣畫像依舊如故。
　　“人越來越少了。”
　　皇帝感慨著。
　　武媚笑道：“會有新的臣子進來。”
　　“是啊！”
　　帝後隨即沈默。
　　王忠良和邵鵬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良久，皇帝說道：“朕並未誌得意滿。”
　　皇後側身看著他。
　　皇帝頷首，“顯慶四年朕的病情嚴重，不時發作，無法視事，那時朕生出了封禪之心，那不是誌得意滿，那時的朕覺著離歸去的那壹日不遠了……”
　　他笑了笑，“後來漸漸好了許多。朕再看看這個天下，吐蕃依舊在，阿史那賀魯躲在草原上不露面……大唐還有許多問題，這些都得等朕帶著臣子們去解決，問題還很多，離封禪還早。”
　　封禪之事武媚知道的不多，都是李義府壹人在張羅。
　　“那李義府的建言可是陛下授意？”
　　李治說道：“那個蠢貨不知為何進言封禪，朕便想看看群臣之意。”
　　“試探？”
　　“對。”
　　李治說道：“賈平安剛封國公，執掌兵部，這便是重臣。這個重臣隨後將會面臨狂風驟雨，朕想看看他的膽色。是慌亂請罪，還是堅持己見。”
　　但凡名臣，無不有自己的政治主張。為了捍衛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甚至敢和天下人為敵。
　　回到寢宮後，邵鵬帶著人去準備熱茶。
　　武媚看了他壹眼。
　　晚些茶水奉上。
　　李治漫不經心的喝了壹口，覺得不對，就微微蹙眉看了茶水。
　　壹片茶葉孤零零的在水中飄蕩……
　　……
　　彈劾楊德利的奏疏多不勝數。
　　“壹個褻瀆封禪的罪名就足夠了。”
　　“有封禪那錢不如拿去救濟百姓。”吳奎覺得賈安平太穩了些，“封禪歷史悠久，楊德利壹番話把過往帝王都羞辱了。”
　　賈平安問道：“可錯了嗎？”
　　呃！
　　吳奎搖頭，“沒錯，但……”
　　“但為尊者諱。”賈平安說道：“都知曉封禪是個沒譜的事，可大夥兒依舊樂此不疲。看看古往今來那些封禪的帝王，可成神了？還是說長命百歲了，或是說王朝永固了？都不曾，所以封禪就是蛋疼才做的事！”
　　吳奎：“……”
　　彈劾楊德利就是彈劾賈平安，楊德利壹旦倒臺了，他的表弟也好不了。當然，若是賈平安倒臺了，楊德利最好的法子就是帶著老婆孩子溜到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壹輩子都別冒泡。
　　這便是某種程度上的壹損俱損，壹榮俱榮。
　　吳奎猶豫了壹下，“說交淺言深也罷，趙國公，認個錯吧。妳這裏但凡上個奏疏贊同封禪之事，這壹關就過了。”
　　贊同？
　　也就是低個頭。
　　前世時他就是個棒槌，從踏入社會開始就在四處碰壁。
　　他不會那些鉆營，也不屑於鉆營。
　　他認定了只要努力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壹切，若是不夠，那定然是我不夠努力。
　　於是他不斷碰壁。
　　若說李敬業是鐵憨憨，那麽彼時的賈平安就是個傻缺！
　　缺根筋的傻缺！
　　若是沒有其它變化，他將會這麽壹直缺根筋的過完自己的壹生。
　　失業了。
　　沒錢了！
　　妳要低頭啊！
　　他就這麽告訴自己。
　　隨後他學會了低頭。
　　窮了，要養活自己和家人，低頭恰飯不丟人！
　　他低著頭，但心中時常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妳原來不是這樣的！
　　直至有壹日，壹個客戶和他混熟了之後，告訴了他。
　　——當初並非是妳低頭我才讓妳做進來。
　　不是嗎？
　　那壹刻賈平安的三觀崩裂了兩觀。
　　客戶喝大了，搭著他的肩膀說道：“妳當時那個低姿態……假！假的讓人煩，壹看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那種人。我看著妳背著包在辦公室外面來回走了許久，最後還是撞到個人才鼓起勇氣進了副總的辦公室……
　　為何讓妳做的？因為妳這人踏實，做事做人踏實。和妳做，哪怕是貴壹些我也心安。咱們不差錢，差的是什麽？心安！”
　　原來我從開始到現在都沒低過頭？
　　我所謂的低頭只是在心中告訴自己，哦，妳該低頭了。
　　但依舊還是那個鳥樣！
　　怪不得我的業績總是到死不活的。
　　不是我差，而是我壓根就沒學會低頭！
　　吳奎見他沒反應，就無奈的道：“低個頭吧。”
　　“我從小被餓怕了。”
　　他真的從小被餓怕了。
　　幾歲的時候，為了尋找食物他什麽事都幹過。夏天抓蚱蜢來烤吃，去別人的地裏刨，希望刨出些根系來充饑，去抓過鳥，連味精都吃……
　　被饑餓支配的恐懼讓他永世難忘。
　　我可以接受在別的事兒上低頭。
　　但這件不成！
　　封禪的耗費之大超乎想象。
　　“餓怕了……”
　　妳這個是什麽神回答？
　　“對，餓怕了。”
　　賈平安點頭。
　　吳奎坐下，“封禪乃是帝王壹生最得意之事，誰阻攔了帝王封禪，誰就是帝王的對頭，老夫又交淺言深了。”
　　賈平安頷首，“我知曉。”
　　好大喜功幾乎就是帝王的代名詞。
　　吳奎嘆道：“可妳……為此丟掉兵部尚書的官職也願意？不是老夫玩笑，陛下壹怒之下，弄不好就能把妳趕到下面去做刺史。”
　　“就算是去交趾也成。”
　　去了交趾……那地方真心不錯，改造壹番就成了魚米之鄉。
　　“妳要知曉，在所有人的眼中妳和楊德利是壹體的，楊德利彈劾了什麽，就是妳彈劾了什麽。”吳奎苦笑：“罷了，說不動妳，不過……哎！看天意吧。”
　　賈平安照常理事，下衙時間到了照常下班。
　　“兄長！”
　　李敬業摸了過來，“聽聞妳被彈劾了，不，是妳表兄。”
　　“嗯！”
　　賈平安牽著阿寶，神色如常。
　　李敬業吸吸鼻子，“要不去倭國吧，咱們兄弟壹起去倭國，那邊女人多……”
　　妳想生出壹個民族嗎？
　　賈平安無語。
　　“小賈！”
　　崔建來了。
　　“那事妳要小心，我的意思……低個頭。”
　　崔建低聲道：“當然，妳若是想做名臣，那在此時萬萬不可低頭，頭壹低……”
　　GDP就會掉。
　　賈平安笑道：“我有數。”
　　我不想做什麽名臣。
　　“春風得意不長久。”
　　秦沙出現了。
　　這貨早些年被李義府派去盯著賈平安尋隕石，被收拾了壹次，最近看樣子小日子不過。
　　“妳的馬蹄有些問題。”
　　秦沙低頭，賈平安早走了。
　　秦沙冷笑，隨即和幾個同是李義府壹系的官員說笑。
　　他的家在崇義坊，若說皇宮和皇城是壹環，那崇義坊就是貨真價實的二環，寸土寸金的好地方。
　　他壹路到了家門外，進門後，家中的仆役來稟告。
　　“老夫人今日吃的少了些。”
　　秦沙急匆匆的去了後院，妻子楊氏迎過來。
　　“阿娘如何？”
　　楊氏說道：“今日不食飯食。”
　　秦沙進了房間，他的母親張氏就坐在床上，目光呆滯的看著地面。
　　“阿娘。”
　　張氏擡頭，“李義府不是好人，大郎，妳離他遠些。”
　　秦沙笑道：“是呢，阿娘放心，我早就離開了李義府。”
　　張氏松了壹口氣，喘息了幾下，“我不擔心別的，也不擔心妳的名聲，名聲能填飽肚子？不過人不能太得意，大郎，我這輩子都在長安城中，見識了許多得意的人，可最終都沒落了。得意到了極致就會用身家性命去賠。”
　　“是。”
　　秦沙給妻子使個眼色，示意做飯。
　　他坐在床榻邊陪著母親說話。
　　“要離遠些，不要太得意。”
　　“是。”
　　“不要貪婪。”
　　“是。”
　　晚飯後，秦沙和楊氏上床，楊氏才說了些事。
　　“醫者說了，阿娘的病早些年救的晚了些，終究落下了病根子，年歲壹大就愛發作……要養。”
　　“是。”
　　第二日到了吏部，秦沙去請見李義府。
　　“相公……”
　　秦沙壹臉苦笑，“我厚顏了……”
　　李義府瞇眼看著他，“妳該早說。”他擡頭，“來人。”
　　另壹個心腹姜琦進來，李義府吩咐道：“老夫這裏有事交代秦沙去做，妳去拿了兩萬錢給他。”
　　秦沙低頭，眼眶紅了。
　　李義府把這事兒拋之腦後，“楊德利可懼了嗎？”
　　秦沙搖頭，“昨日看著沒事人壹般。”
　　“他只是小卒。”李義府笑道：“誰有興趣去彈劾壹個禦史，這是沖著賈平安來的。賈平安如何？”
　　“下官去打探壹番。”
　　賈平安剛到兵部。
　　今日彈劾的力度更大了。
　　吳奎突然出現。
　　“朝中正在商議把妳貶官地方之事。”
　　吳奎焦頭爛額，“換個人來做尚書老夫不敢擔保自己會不會從背後捅他刀子，妳趙國公厲害，老夫卻不敢。為了老夫的安危，趙國公，低個頭吧。”
　　賈平安搖頭，“別的事尚可，此事萬萬不可。”
　　封個鳥毛的禪！
　　妳要說長安邊上就是泰山倒好說，大不了弄些俘虜來修建臺子什麽的，大夥兒出門就能去祭拜天地。
　　……
　　朝中議事很激烈。
　　許敬宗強烈反對把賈平安貶官地方，李勣沒說話，上官儀沒說話，李義府……也沒說話。
　　於是朝堂之上就成了許敬宗獨口相聲的表演場。
　　“陛下，萬萬不可啊！”
　　“臣想到了比幹！”
　　皇帝的臉黑了。
　　這個老東西還是那個口無遮攔的毛病，改不了了。
　　“散了！”
　　四個宰相散去，帝後坐著沒動。
　　武媚眸色平靜，“李勣穩沈如山，上官儀有些小家子氣，李義府明哲保身，許敬宗依舊是老樣子。”
　　皇帝說道：“所以朝堂變化多端，許敬宗卻從不變。李勣都活成了千年的狐貍，他知曉此刻壹旦為賈平安說話，朕反而會多了不滿，弄巧成拙。至於上官儀，小聰明有，做事也算是勤勉，可以用。”
　　他沒有點評李義府。
　　“讓沈丘來。”李治笑道：“朕昨日態度曖昧，於是彈劾的人多了不少。今日朕再提此事，這便是暗示，隨後攻擊如潮，賈平安可還穩得住？”
　　武媚點頭，“我信平安！”
　　她起身走到殿外，看著長空幽幽的道：“要想成為人上人，要想站在廟堂指點江山，這些都是必須的代價。平安，許多人在看著妳……”
　　沈丘來了。
　　“趙國公依舊在兵部理事，不過有人說趙國公好像有些不耐煩了。”
　　“他心慌了？”
　　李治琢磨著。
　　帝王必須要琢磨臣子，隨後從中分個高低，可信任的又要分壹下，誰能幹，誰只能當炮灰，誰只能當酷吏……
　　這是帝王的基本功。
　　“朝堂便是看不見血的沙場，許敬宗是秉性如此，對朕坦然，所以能立足；李義府是酷吏；李勣是靠著無數征戰站穩了腳跟，上官儀……壓根就沒站穩過腳跟。”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妳總是攛掇朕給賈平安升官，如今升了。可他靠什麽在朝堂之上立足？忠心？那就是個狡猾的，上次朕看到他哄走了太子的壹本絕版好書，後來有人在他的書房裏見到過……”
　　武媚的腳動了壹下。
　　“既然他做不到許敬宗那等忠心，可能做酷吏？他在百騎時數次讓唐旭為難，就是因為心不夠硬。”
　　“最後就是功績和資歷，他和李勣這等老帥差的太遠，至少還得磋磨二十年。”
　　“陛下舍得讓平安在朝堂之外浪蕩二十年嗎？”
　　皇帝認真想了想，“舍不得，但他得讓朕看到他自己的堅持。”
　　堅持！
　　“朝中誰有堅持？”武媚平靜的道：“也就是許敬宗，他壹門心思就想做宰相。許敬宗和上官儀壓根就沒有自己的堅持……”
　　“可賈平安是妳的阿弟。”皇帝的聲音有些冷漠，“他若是沒有自己的堅持，朕如何敢重用他？”
　　王忠良聽的膽戰心驚的，想到的是後宮風雲……沒有節操的趙國公鼓動皇後謀逆，隨即皇帝退位，太子繼位，權臣當道。
　　可怖！
　　武媚苦笑，“我能照拂他，卻也能帶累他。”
　　“他能幫助妳，可也能帶累妳。”
　　李治突然有些羨慕這樣的姐弟關系，“他當年為妳在皇城外殺人，隨後被朕趕出了長安城……”
　　武媚的眸色柔和了許多，“是啊！這便是他的堅持。”
　　……
　　“我特麽的不想幹了！”
　　賈平安看著案幾上堆積的文書想原地爆炸。
　　“那個……吳侍郎嗯？交給他辦。”
　　陳進法去了，晚些回來，“吳侍郎問他都幹了，國公妳幹什麽？”
　　“我幹大事。”
　　大事找我，小事別煩我！
　　兵部還差壹個侍郎，趕緊配齊啊！
　　賈平安真的是望眼欲穿。
　　陳進法小心翼翼的道：“國公，若是陛下大怒……”
　　陛下若是把妳貶官了，兵部有幾個侍郎重要嗎？
　　賈平安壹想也是。
　　丟就丟吧！
　　他想的很清楚。
　　第二日，彈劾依舊。
　　第三日，彈劾的規模大的嚇人，楊德利的身邊已經沒人敢待著了。
　　第四日，楊德利尋到賈平安，說自己不怕，但被人盯著有些發燒。
　　還好不是發騷。
　　第五日……
　　賈平安覺得就像是風浪中的浮萍。
　　“國公，低個頭吧。”
　　吳奎每日壹歌。
　　“國公，低個頭吧。”
　　陳進法也加入了勸說的隊伍。
　　崔建也來了。
　　“名臣妳大概做不了，妳的節操不好。”崔建很果斷的道：“低個頭，過了這壹關再說。”
　　連李敬業都來了，“兄長，低個頭。”
　　賈平安納悶，“妳竟然也勸我低頭？”
　　李敬業說道：“我知曉此刻低頭都晚了，不過低頭至少能換個地方。原先兄長妳會去交趾的，低個頭說不定就能去安西。”
　　“胡女？”
　　賈平安問道。
　　李敬業歡喜的道：“是啊！到時候我把李義府捶個半死，跟著兄長壹起去。”
　　賈平安心中溫暖，“滾蛋！”
　　王忠良來了。
　　“陛下召見。”
　　決定性的時刻來了。
　　賈平安起身看了壹眼值房，對陳進法說道：“把我私人的東西收拾壹下，弄個筐子，等我回來收走。”
　　陳進法點頭，哽咽的道：“國公平安。”
　　老子姓賈！
　　到了宮中，帝後都在。
　　皇帝壹直在盯著他。
　　莫非皇帝想讓我明媒正娶了高陽，從此成為駙馬？
　　賈平安有些胡思亂想。
　　“妳不擔心自己被貶官？”
　　皇帝的問題很直接。
　　賈平安點頭，“擔心。”
　　“為何不低頭？”
　　賈平安想了許久，各種理由在腦海裏閃過。
　　帝後也不催促，饒有興致的等著。
　　良久，賈平安擡頭，“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