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下官就喜歡吃雞

　　麟遊。
　　麟遊此刻最出名的大概就是離宮。
　　從前隋開始，長安城中的帝王貴人們不時來離宮避暑，隨行人員數量眾多，也讓麟遊多了些收入。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勞役。
　　離宮每年都要修繕，錢糧人工少不了。
　　所以麟遊官民對離宮是又愛又恨。
　　但商人卻清壹色的唱贊歌，恨不能皇帝常駐離宮，他們好在山腳的臨時市場大賺壹筆。
　　三月，明媚的春光照耀著離宮，也照耀著官道。
　　壹隊人馬壹路進了麟遊縣縣城。
　　“兄長。”
　　李敬業把披風解開，迫不及待的道：“我先去市場看看。”
　　“安頓下來了再說。”
　　賈平安策馬上前，發現老許看著路邊的壹個男子發呆。
　　男子看似五十多歲，須發斑白，壹臉唏噓的模樣。
　　“陳五郎？”
　　許敬宗也頗為激動，下馬和男子執手，竟然落淚了。
　　“許公，壹別三十多年，沒想到竟然能在此遇到妳，竟然還能認出來。”
　　“妳看著老了。”
　　“許公還好。”
　　“妳竟然就在麟遊，為何不去長安尋老夫？”
　　許敬宗看著很是惱火。
　　老許竟然也有這等大方的時候？
　　他不該是扣扣索索的……不對，那是表兄。
　　陳五郎抹淚，“當年宇文化及謀逆，妳我逃過壹劫，我後來就跟著亂軍跑，最後跑散了，壹路來到了麟遊，在此安家。”
　　他沒說為何不去尋妳老許，這便是個謹慎的人。
　　不，是老許的名聲太壞了吧，讓他不敢去尋。
　　“陳楚！”
　　壹個男子急匆匆的跑來，“妳那孫女要去青樓呢！”
　　臥槽！
　　許敬宗松開手，“為何如此？”
　　賈平安心想難道是個喜歡女人的？
　　陳五郎跺腳，“老夫……老夫羞於為人了！”
　　許敬宗壹看不對，就喝問道：“究竟是何事，以至於如此。”
　　陳五郎痛苦的道：“老夫前陣子重病……”
　　許敬宗看看他的舊衣裳，嘆道：“不必說了，壹文錢難倒多少人，老夫帶了些錢，把她贖回來。”
　　竟然是賣身為奴……
　　賈平安問道：“不是不許良人為奴嗎？”
　　大唐律法嚴禁良人為奴，難道是擺設？
　　賈平安突然想拍腦門。
　　設置律法的初衷不就是為了規範壹部分人的言行嗎？
　　可從律法出現的那壹天起，破壞就無處不在。
　　什麽不許逼良為娼，報歉得很，她是自願賣身，還有，她家裏欠了壹大筆錢。
　　陳楚擡頭，眼中全是期盼之色，“老夫不許她去，可她……”
　　他突然轉身就跑，平地之上跑的跌跌撞撞的，壹跤摔去，手足並用的爬起來，“良兒！莫要去！”
　　許敬宗看看身上因為趕路換的便服，“官服呢？給老夫換上。”
　　賈平安沒好氣的道：“許公，等妳換上官服，那小娘子都被糟蹋了。”
　　眾人趕緊追上去。
　　壹路跑進了市場，陳楚徑直去了壹家青樓。
　　“良兒！”
　　賈平安止步，看著許敬宗追進去。
　　包東問道：“武陽侯，咱們為何不出手？”
　　“許公在。”
　　賈平安從未見老許這般動情過，那老淚流的真真的，聯系到陳楚說的話，他基本能判定二人的關系。
　　當年宇文化及造反，老許的父親許善心被幹掉，陳楚和老許逃過壹劫，勞燕分飛……隨後許敬宗去了瓦崗寨，陳楚來了麟遊定居，成親生子……
　　陳楚壹看就是落魄文人的模樣，壹病不起後，家人借貸給他治病，病好了，壹家子也完蛋了。
　　這年頭的高利貸……官府都在放。
　　——官方放貸，用利息來支付官吏的壹部分薪俸。
　　所以借貸之後妳就別想逃，不還清楚不算完。
　　陳楚的孫女見家中陷入了絕境，竟然賣身為妓……
　　這妹紙真心的勇敢，大概也不知道青樓代表著什麽。
　　“沒錢免談！”
　　裏面傳來了老鴇的聲音，很豪放。
　　賈平安嘆息壹聲，包東也有些唏噓，“錢啊！害人精。”
　　“差了多少？老夫給！”
　　“兩萬壹千錢。”
　　操蛋啊！
　　二十壹貫，就讓壹個家庭徹底崩潰。
　　“小賈，平安！”
　　老許的喊聲很憤怒。
　　賈平安幹咳壹聲，進了青樓。
　　這家青樓不算大，賈平安有些詫異，旋即就想通了。
　　這裏不是長安，青樓林立，整個麟遊好幾家青樓，大了怎麽掙錢？
　　老鴇不胖，身材高大，依稀能看到當年的壹些風采。
　　被胭脂染紅的嘴唇在翻動，外面紅，裏面淡紅。
　　以後的美女們塗抹了口紅後，說話就會註意嘴唇的開合，否則旁人壹看裏外的色差太大丟人。
　　“今日就算是宰相來了，也得把錢還來！”
　　斜對面跪著壹個低著頭的少女。
　　臥槽！
　　錢都拿走了？
　　妹紙，妳做事效率那麽高……這不是坑自己嗎？
　　臺子上，壹個女妓跪坐在古箏前，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壹幕。
　　許敬宗回頭，“小賈，可帶了錢？”
　　錢自然是帶了的，可現在不夠啊！
　　誰沒事弄兩萬多錢在身上？
　　“身上的錢不夠。”
　　那老鴇壹聽就怒了，“她都簽契約了。”
　　賈平安淡淡的道：“無父母的認可，簽什麽契約？市場可認可了？”
　　奴隸買賣必須要經過市場的許可。
　　老鴇怒吼，“關妳屁事！”
　　賈平安本來想著隨便搭把手，聽到這話就覺得自己的脾氣太好了，以至於這等人連律法都不管。
　　“律法呢？”他指著少女說道：“大唐律法，良人不得買賣為奴，妳特娘的哪來的膽子？包東！”
　　“在！”
　　包東知曉此刻要為大統領爭面子，壹個跨步過來，叉手行禮。
　　壹氣呵成！
　　灑脫！
　　幹得好！
　　賈平安決定回去給包東放壹天假。
　　他盯著老鴇，“妳違律收了良人為奴，怎麽算？”
　　老鴇罵道：“老娘若是不收她，她就要去尋放貸的。那些人都是畜生，這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去了，那還能有個人型？老娘若非看在她壹片孝心的份上，怎會冒險收她？妳當老娘吃多了嗎？”
　　原來妳是個好人？
　　少女擡頭，看著頗有幾分姿色，臉色煞白，壹看就是營養不良，“她是好人。”
　　賈平安不禁想起了感業寺中的好人。
　　“回頭給妳錢！”
　　賈平安覺得這事兒沒頭沒尾的，差點就辦錯了。
　　老鴇罵道：“給錢就算了？老娘為她得罪了那些放貸的，回頭那些人定然會給老娘使壞，妳來擋？”
　　開青樓的最怕被人搗亂，幾次之後，那些客人自然就不來了。
　　所以開青樓壹是要有關系，二是要有打手。
　　可這家青樓看著就有些寒磣，幾個打手高的像是竹竿，矮的矮胖，堪稱是戰五渣。
　　這樣的安保力量，估摸著連逃單都防不住。
　　賈平安點頭，“好，我來擋！”
　　老鴇先是壹怔，然後失笑，“妳看著是個貴人，可明日等妳走了我怎麽辦？難道還得把自己掛在妳的褲腰帶上？”
　　“哈哈哈哈！”
　　那些嫖客和女妓都笑了起來。
　　陳楚苦笑，“許公，此事麻煩……”
　　許敬宗板著臉，“老夫在此，安心。”
　　陳楚問道：“那年輕人是誰？”
　　許敬宗矜持的道：“老夫的子侄，且安心。”
　　“二十壹貫都給了？”
　　賈平安問道。
　　那少女點頭，難過的道：“還差了些，說是還得算利錢。”
　　這難道是利滾利的高利貸？
　　但凡利滾利，那基本上就別想著什麽良心了，不把妳榨幹是不可能的。
　　“本錢多少？”
　　賈平安有些餓了。
　　陳楚說道：“九千錢。”
　　“借了多久？”
　　“兩個多月。”
　　這特娘的分明就是趁火打劫！
　　賈平安前世見到那些借高利貸的下場，家門被紅油漆噴的令人觸目驚心。那些紅漆噴的大字極具沖擊力，看著就心慌。
　　不但是噴漆，還有晚上踹門，叫罵。
　　再後來的手段就更豐富了，堪稱是人類催債大全。
　　壹句話，不還錢妳這輩子就玩完了。
　　“剩下的錢……不還了。”
　　賈平安笑了笑。
　　“這……”
　　陳楚低聲道：“那些人……厲害呢！不好怪罪。”
　　許敬宗嘆道：“妳……變了好多，當年的意氣風發哪去了？”
　　陳楚苦笑，“都被日子磨沒了，只想茍延殘喘，茍且偷生，可壹場大病就破了家。”
　　“趕緊去拿了錢來！”
　　賈平安想去大吃壹頓，可這事兒卻拖住了他。
　　包東低聲道：“武陽侯，咱們的錢……不夠，要動就只能動布失畢的那筆錢財。”
　　城中作亂時，布失畢驚慌失措的令人把自家多年的積蓄都用大車弄了出去，結果便宜了百騎。
　　賈平安搖頭，“那些錢財要進戶部，到時候百騎會有重賞，在此之前不好動。”
　　動了就是挪用公款。
　　“咱們還有多少錢？”
　　“八千錢。”
　　窮的壹批！
　　六十百騎，壹人算下來還有壹百多錢的差旅費。
　　但從這裏到長安也就兩日路程，這點錢真心不算少了。
　　賈平安黑著臉，“特娘的，錢呢？”
　　包東憋屈，“在青樓那次花銷了不少。”
　　這壹去就是壹年，歸程怎麽說也得讓大夥兒嗨皮壹下。前陣子賈平安就尋了個地方，和老許商議給大家放假兩天。
　　那兩天花銷了不少。
　　八千錢……那邊是九千，查壹千，關鍵是百騎還有兩日的路程，不可能都吃驛站吧？
　　吃也行，但總的留些錢傍身。
　　賈平安幹脆坐下，“告訴那些人，給他們九千錢，剩下的還回來。”
　　包東尋了壹個青樓的夥計，給了二十文錢的辛苦費讓他去傳話。
　　許敬宗見狀就問道：“小賈，這是何意？”
　　咱們窮了！
　　這話當然不能說，說了老鴇能當場把他們罵到暈倒。
　　“許公，兄弟們都餓了，在這吃壹頓吧。”
　　“小賈就是思慮妥當。”許敬宗頷首。
　　陳楚把孫女叫過來，摸著她的頭頂，老淚縱橫，“老夫這些年什麽都沒弄到，不過倒是養了壹個好孫女，阿翁定然會給妳尋個好親事，不讓妳吃虧。”
　　少女哽咽，賈平安見了不禁想到了兜兜。
　　家中現在壹個皮夾克，壹個小棉襖，希望皮夾克能爭氣，而小棉襖……希望別是黑心棉。
　　酒菜上來，包東低聲道：“武陽侯，到時候就怕沒錢付賬。”
　　“那就把妳抵押在這裏。”
　　包東壹怔，“我能在這裏作甚？”
　　賈平安上下打量著他，“喜歡吃鴨子嗎？”
　　包東搖頭，“下官就喜歡吃雞。”
　　“以後妳會喜歡的！”
　　賈平安壹頓猛搓，安逸的不行。
　　路上他們基本上都是簡單對付壹下，今日算是開齋了。
　　連許敬宗都吃的有些那個啥……沒形象。
　　陳楚看著他，“許公，妳這般……”
　　許敬宗笑道：“路上沒吃到好的。”
　　可所有人都在埋頭苦幹，壹時間大堂裏的嫖客都有些不自在。
　　咱不是來玩耍的嗎？
　　怎麽把吃飯當做是頭等大事了。
　　老鴇雙手抱臂站在邊上，身後是幾個瑟瑟發抖的打手。
　　“敢不給錢，老娘回頭就弄死他們！”
　　老鴇咬牙切齒的，但卻自信滿滿。
　　但凡不自信，手下的人心就散了。
　　所以許多看似風光的大佬表面光鮮，神采飛揚，因為他沒法不飛揚，壹旦神色黯然，隨即就會被各種解讀。
　　“誰想賴耶耶的錢？”
　　壹個標準的男高音傳來，接著十余大漢走進了大堂。
　　賈平安趕緊先把最後的壹片羊肉吃了，踹了提著酒壺灌的李敬業壹腳，“就知道吃，準備動手。”
　　他擡頭看著為首的大漢，見他肌膚白皙，就問道：“哪來的？”
　　大漢盯著他，“耶耶麟遊項大海，誰說讓耶耶還錢的？”
　　陳楚哆嗦了壹下，“就是他。”
　　許敬宗淡淡的道：“別擔心，先給錢，等老夫回頭再收拾他。”
　　此刻在麟遊不好動手，等回到長安，老許發誓要發動關系讓此人好看。
　　陳楚哆嗦了壹下，“許公，那武陽侯會如何處置？”
　　許敬宗笑道：“小賈會勸說，放心，小賈口才不錯。”
　　陳楚心中壹松，“和為貴，那就好啊！”
　　“誰的本錢？”
　　賈平安看似平靜。
　　項大海冷笑，“這是公廨錢，妳以為呢？不還？看妳眼生，是外地人吧，看著那小娘子眼饞了，想為她出頭？給錢帶她走，不給錢，耶耶今日就當著妳等的面弄她。”
　　賈平安只覺得壹股子火氣沖了上來，就笑著招手，“錢在這，妳來。”
　　項大海冷笑走來，徑直跪坐在賈平安的對面。
　　賈平安的眼中驀地多了厲色，李敬業下意識的往後避開。
　　賈平安閃電般的出手，抓住了項大海的頭發，猛地往自己身前的案幾上撞去。
　　呯！
　　酒菜翻落。
　　項大海擡頭，臉上的血噴的和噴泉似的。
　　“好……”
　　他剛想說狠話，賈平安霍然起身，壹腳揣在了他的臉上。
　　在場的人不禁捂著鼻子，覺得壹陣發酸。
　　那臉已經不成人形了。
　　可還沒完。
　　賈平安抄起案幾，就像是拍老鼠般的奮力抽了過去。
　　呯！
　　世界安靜了。
　　項大海撲倒在賈平安的身前，身體在抽搐著。
　　壹個兇悍的大漢，轉瞬就成了爛泥。
　　陳楚呆若木雞，“許公，這勸說……怎麽還動手了？”
　　許敬宗幹笑道：“年輕人沖動，不礙事。”
　　那些大漢此刻才清醒過來。
　　“弄死他！”
　　有人喊道：“去報信！”
　　這人聰明，發現在場的陌生人高達數十人之多，就知曉此事不妥當。
　　“別打了！”
　　老鴇在跺腳叫喊。
　　砰砰砰砰砰砰！
　　鬥毆結束了，快的讓老鴇瞠目結舌。
　　這些往日在麟遊得意洋洋，無人敢惹的大漢，竟然片刻就被幹倒了。
　　賈平安再度坐下，淡淡的道：“拷打，要錢。”
　　“彭威威。”
　　“哎呀，來了。”
　　賈平安渾身的雞皮疙瘩。
　　幾個大漢被逼著跪下，隨即彭威威就笑道：“哎呀，他們說用筷子捅鼻子舒服，我給妳們試試？”
　　筷子捅鼻子賈平安不知道舒不舒服，但鼻子有些發酸。
　　不過是捅了幾下，幾個大漢就眼淚汪汪的招供了。
　　“……沒那麽多利錢，是項大海自家加的，多出的利錢咱們分壹些，還有壹些給了官吏。”
　　這事兒並未出乎賈平安的預料。
　　但凡有好處的地方就有誘惑，官吏和這些放貸的錢頭聯手，掙錢太容易了。
　　“拿錢！”
　　賈平安敲骨吸髓，百騎帶著幾個大漢去拿錢，剩下的被丟在角落裏。
　　老鴇突然嚎哭了起來，“這些人回頭就會尋我的麻煩，妳等走了倒是輕松，可明日怎麽辦？”
　　她盯住了賈平安，“看妳也是壹表人才，此事不給個說法，明日老娘就跟著妳走。”
　　“妳等著！”
　　角落裏有個大漢喊道：“妳們等著，等縣裏來人弄死妳們！”
　　老鴇面色煞白，“不關我的事，誰若是牽連我，回頭我就去長安磕頭，求陛下做主。”
　　那大漢獰笑道：“晚了！”
　　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在哪？”
　　老鴇癱坐在地上，“不得了了，這裏有人打架。”
　　這等撇清的手法不大好，但卻是絕望中的最佳選擇。
　　壹個大漢當先沖進來，見賈平安他們都在，就回身道：“馬縣尉，賊人都在。”
　　外面沖進來壹個官員，隨後是幾個小吏，板著臉喝問，“誰幹的？”
　　角落裏壹群被打倒的大漢，看著慘不忍睹。
　　大漢指著賈平安，“就是他！”
　　官員冷笑，“外地人來了麟遊還敢跋扈，今日耶耶便教妳壹個乖，出門在外莫要嘚瑟。過所拿出來，跪下等候處置。”
　　賈平安不禁想起了後來的查房。
　　真特娘的好像。
　　“我幹的。”
　　賈平安起身。
　　馬縣尉楞了壹下，語氣好轉了些，“妳是誰？”
　　面對官員還敢直腰起身說話，而不是遵從跪地的指令，這個年輕人怕是有些身份。
　　“賈平安！”
　　大漢喊道：“就是他打的！”
　　馬縣尉猛地揮手。
　　啪！
　　大漢捂著臉，被打的滿頭霧水，壹臉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