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五根手指頭

　　陳州不是好地方，這壹點是大唐官場的共識。
　　大唐的州縣分為上中下三等，可陳州卻排不上，為何？因為下等州縣都比陳州強許多。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於是官吏們都去爭搶上等州縣的職務，對中下等避之不及。而陳州就無需說了，在大唐官吏們的眼中就是火坑。
　　所以能來這裏任職的官員，不是得罪了上官，就是犯下大錯。
　　這些人有的自暴自棄，有的性格暴戾，有的形同失魂落魄。
　　新人來了要敲打，這是潛規則。幾番敲打後，新人表現的不錯，大夥兒才會接納此人。此後書信往來，或是在州廨聚聚，都是壹份交情。
　　杜輝的敲打毫無疑問帶著些居高臨下的輕視，但作為新人，楊玄要麽默然，要麽把臉上的口水抹去，笑著回應。
　　妳，不配！
　　楊玄說這話時神色輕蔑，仿佛是在俯瞰著壹只螻蟻。
　　杜輝瞬間暴怒，起身喝道：“老夫戍守章羽縣數年，賊人在老夫之前壹壹碰壁，章羽縣有賴老夫而太平。妳，乳臭未幹，哪來的勇氣質疑老夫？”
　　“是啊！”老好人人設的林子鈺習慣性的應和。
　　有人說道：“狂妄了些。”
　　楊玄看著杜輝，問道：“章羽縣遭遇多少賊人？”
　　杜輝冷笑，“上月百余馬賊突襲，老夫親登城頭，呵斥之下，馬賊遁逃。”
　　楊玄看向剛才幫杜輝說話的那人，“妳呢？”
　　那是錄事參軍韓立啊！
　　韓立冷冷的瞥了楊玄壹眼，默然。
　　楊玄微笑著，“就在十日前，賊酋鄧虎率三百余馬賊突襲我太平縣，城中僅有五十軍士。賊人箭矢覆蓋城頭，死傷慘重……”
　　杜輝馬上看向韓立，隨即轉移視線。
　　“楊某率隨從四人沖下城頭，浴血廝殺，擊潰馬賊。”楊玄突然喝道：“章羽城中百余軍士，妳不過是拎著橫刀揮舞幾下，真當自己嚇走了馬賊？恬不知恥！”
　　杜輝猛地看向劉擎。
　　老夫本想阻攔，可妳的嘴太快……劉擎微微點頭。
　　杜輝面色鐵青，壹時間竟然找不到回擊的地方。
　　這個少年大獲全勝了。
　　劉擎幹咳壹聲。
　　“這位是太平縣縣令，楊玄！”
　　這仿佛是廢話般的重新介紹，卻讓人心中壹凜。
　　楊玄起身行禮。
　　“見過各位前輩，以後還請多多賜教。”
　　隨後就是壹番安排和撫慰。
　　楊玄尋機問道：“使君，我太平縣五十軍士，上次戰損十余，何時給下官補充？”
　　錄事參軍韓立淡淡的道：“州裏也沒多余的。”
　　“那是讓下官壹人固守太平嗎？”楊玄今日的態度堪稱是針鋒相對。
　　韓立冷著臉，“太平多惡徒，妳自行操練。”
　　“錢糧呢？”楊玄不滿的問。
　　韓立平靜的道：“自行籌備。”
　　楊玄面色鐵青，劉擎見狀罵道：“都消停些。”
　　楊玄憤憤不平的坐下，耳畔，朱雀說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便是妳這頭小狐貍。”
　　劉擎壹拍案幾，咆哮聲回蕩著。
　　“大乾三年，老夫看是個好年頭。好年頭就要有好消息。晚些老夫招待壹頓飯，吃完各自滾蛋。壹句話，守住了自己的地方，有功。丟失疆土，自行了斷。”
　　隨即就是聚餐。
　　飯後，眾人來辭別。
　　劉擎站在臺階上，盧強在側面，二人都佩戴著橫刀。
　　萬固縣縣令陸角上前行禮，“使君保重。”
　　劉擎點頭，沈聲道：“壹路順風。”
　　第二人上前，“使君保重！”
　　“壹路順風！”
　　不知怎地，楊玄覺得眼睛有些熱。
　　“使君保重。”
　　“壹路順風。”
　　輪到了楊玄，他上前行禮，“使君保重。”
　　劉擎看著他，突然微笑，“年輕人沒經歷過那些磨礪，火氣大是常理。太平那邊艱難，老夫在臨安看著妳，好生做。”
　　楊玄點頭，劉擎頷首，“壹路順風。”
　　出了縣廨，就見兩幫人在對峙，壹邊霍然是王老二和老賊。
　　“出來了。”
　　兩幫人看向大門內。
　　杜輝先出來，另壹幫人行禮。
　　“鬧什麽？”杜輝問道。
　　這邊的壹個大漢指著老賊說道：“不過是玩笑幾句，此人竟然羞辱我等。羞辱我等便是羞辱明府……”
　　“見過郎君。”
　　老賊和王老二行禮。
　　“何事？”楊玄扶著刀柄。
　　老賊說道：“那幾人嘲笑老二是個傻子，還拿了壹文錢丟在地上，讓老二跪下叫耶耶便給他。”
　　楊玄看著他，問道：“那妳還在等什麽？”
　　老賊壹怔。
　　楊玄問道：“誰幹的？”
　　杜輝那邊壹人出來，“此事……”
　　“打！”楊玄喝道。
　　老賊身形閃動，可王老二更快。
　　他舉起手，用力揮動。
　　啪！
　　走出來的男子壹聲不吭就撲倒在地上，身體彈動了幾下，就此死寂。
　　州廨周圍安靜的嚇人。
　　杜輝走了過來，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少年人，莫要得意忘形。”
　　楊玄上前壹步，“對付瘋狗，就該用棍子敲打！”
　　杜輝剛想說話，裏面跑出來壹人，喊道：“使君有令，誰再鬥毆便留在州廨，使君陪他打！”
　　楊玄點頭，“回來！”
　　老賊和王老二回來。
　　三人上馬，旋即遠去。
　　值房內，得了稟告的劉擎卻神色平靜。
　　“杜輝與楊玄素未謀面，第壹次見面卻生出了火氣，中間妳說沒有什麽……老夫是萬萬不信的。”
　　盧強點頭，“杜輝當年犯錯被趕到了陳州，可他壹直夢想能回到長安。長安啊！誰不想？”
　　劉擎突然皺眉，“老夫最擔心的便是太平，楊玄與杜輝鬧翻，若是太平遭遇攻擊，杜輝可會支援？”
　　盧強眸色迷離，“使君，下官更擔心壹事。”
　　劉擎問道：“何事？”
　　盧強說道：“原先大唐各地的府兵輪流番上，邊疆不乏銳士。可朝中如今以令府兵千裏迢迢番上耗費錢糧太多為由，開始減少了府兵往邊塞的調配。”
　　“別處還好，人口多，錢糧也不少。可咱們陳州壹窮二白，哪裏征募得到勇士？哎！”
　　過了沒多久，州廨中又傳來了大家熟悉的咆哮。
　　“賤狗奴，看看妳做的好文書！”
　　州廨外，壹個婦人聽到了咆哮聲，贊道：“使君的精神頭真足，看來今年定然是平平安安的。”
　　……
　　回去的路上，杜輝等人在野外宿營。
　　夜晚，壹騎遠來。
　　“何人？”宿衛的軍士喝問。
　　來人勒馬，在戰馬的長嘶聲中說道：“熟人。”
　　少頃，杜輝和來人在帳篷裏說話。
　　“今日使君呵斥了楊玄，讓人振奮。”
　　杜輝冷冷的道：“老夫只關切壹事，妳等說事成後能把老夫弄回長安為官，這話真，還是假？”
　　來人輕笑，身體前後擺動，被燭光映照在帳篷上，恍若鬼魅。
　　他左手伸出壹根手指頭。
　　右手伸出四根手指頭。
　　燭光把二人的身影映照在帳篷上。
　　壹人笑。
　　壹人矜持。
　　……
　　楊玄快馬趕到了太平縣。
　　城門外，敢死營依舊在操練。
　　“殺！”
　　“殺！”
　　長槍壹次次刺殺，氣勢不錯。
　　“見過明府。”眾人行禮。
　　楊玄頷首，“繼續操練。”
　　到了縣廨，他把曹穎叫上。
　　後院的大堂裏，大夥兒聚在壹起。
　　“郎君這壹路風塵仆仆，奴先去做飯。”
　　“先說說此事。”怡娘起身就被楊玄叫住了，“此次去臨安，章羽縣的杜輝突然對我發難。”
　　他說了此行的遭遇。
　　曹穎冷笑，“郎君與那杜輝乃是初次見面，可初次見面就來者不善，連隨從都敢去挑釁老賊他們，老夫看這是杜輝做給別人看的。”
　　楊玄點頭，“他既然要做，那我自然要給他壹巴掌。”
　　怡娘心中壹緊，說道：“會是誰的指使？長安！定然是長安！”
　　楊玄點頭，“我也是如此想，何氏嫌疑最大，可錄事參軍韓立也對我有些冷漠，何氏的手……沒那麽長。”
　　曹穎沈聲道：“壹家四姓為何對郎君出手？”
　　眾人在思索，各種可能都想了，但卻無法確定。
　　怡娘聽的郁悶，雙手托腮坐在那裏，突然說道：“郎君來此是梁靖的關系，貴妃……皇後……”
　　眾人緩緩看向她。
　　怡娘眼前壹亮，拍了壹下案幾。
　　呯！
　　正在打盹的老賊猛地擡頭，迷迷糊糊的道：“怡娘饒命，老夫並未搶老二的肉。”
　　怡娘惱火的道：“奴就這般兇狠嗎？”
　　眾人壹陣捧腹大笑。
　　唯有王老二很認真的道：“怡娘最好。”
　　眾人的目光都溫柔了些。
　　老賊幹咳壹聲，抹了壹下嘴角。
　　怡娘借機整理了壹下思路，“咱們出來時，宮中貴妃越發的得寵了。皇後就像是壹尊木雕神像，僅存名號。這壹場爭鬥是貴妃勝了。可女人的心吶……”
　　“海底針。”
　　老賊挑眉。
　　怡娘莞爾，“皇後的地位不可撼動，否則不但皇後要倒黴，太子也跑不掉。所謂母憑子貴，換過來便是子憑母貴。皇後地位被撼動，她最想做什麽？”
　　“爭鬥吧。”老賊說道。
　　“皇帝專寵，皇後如何鬥？貴妃但凡有絲毫損傷，皇帝必然會咆哮大怒，皇後如何敢給皇帝廢後的借口？所以，打擊貴妃的人，便是皇後的手段，而執行者是壹家四姓。”
　　所有人都在看著怡娘。
　　怡娘昂首，“不妥？”
　　“妥！”
　　眾人齊聲說道。
　　“妥！”王老二後知後覺，扯著嗓子高喊。
　　“哈哈哈哈！”
　　眾人大笑。